石中英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教学和研究领域为教育基本理论与教育哲学、基础教育、教育改革、高等教育哲学等。在*的教育方针研究、教育认识论研究、教育价值论和价值观教育研究、教育改革研究等领域承担多项国家和省部级科研课题,出版《教育学的文化性格》《知识转型与教育改革》《教育哲学》《穿越教育概念的丛林》等专著。
3月10日,浙江工业大学生物工程学院的学生在湖州市德清县康乾街道秋北村义务植树。新华社发
1月18日,贵州省仁怀市实验小学的学生在进行足球分组对抗赛。新华社发
1月27日,志愿者在北京冬奥会冰壶比赛场馆国家游泳中心“冰立方”合影。新华社发
对我们每一位现代人来说,教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既关系到个人的健康成长,也关系到社会的进步、国家的富强和民族的未来。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和*的十八大以来,在*的领导下,我国教育事业取得了丰硕的成就。统计数据显示,我国高中阶段毛入学率,年只有1.1%,年达33.6%,年达91.2%;我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年只有0.26%,年达2.7%,年达54.4%。在国际可比较的范围内,目前我国的教育已经居于中等偏上水平。
在看到教育事业发展取得伟大成就的同时,也要看到我们的教育仍存在一些问题。当前我国教育正处在一个全新的历史方位,由以外延式发展为主转变为以内涵式发展为主,由对国外教育的模仿借鉴转变为基于中国社会实践的自主创新,由局部的教育改革转变为系统性教育改革。我以为,在这样一个关键阶段,大家一起讨论教育价值观的问题是有意义的。
极端个案的警示
教育是培养人的实践活动,教育的好坏最终是通过我们所培养的人体现出来的。
这里回顾一个极端的案例。一位名校大学生念高中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怀着悲痛独自养育他。上大学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划,他却残忍地杀害了母亲。在庭审当中,他说:“从小到大我都觉得,能把考试考好,是对我爸我妈的唯一意义。”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从很小开始他就懂得,他唯一重要的事情是要把考试考好,要拿到高分。这是爸爸妈妈唯一在意他的地方,也是爸爸妈妈和周围人接纳他、肯定他、喜欢他最根本的原因。他把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学习上,在学业上有优异的表现,考上了心仪的大学。但是,他的心灵中没有对生命的敬畏、对法律的敬重、对母亲的感恩、对“如何做才是对的”这个问题的反省,对人生意义缺乏足够的思考。如果说学业成绩给了他实现美好人生的希望,那么,这些缺失则使这种希望匆匆破灭了。
这是一个极端案例,但不是孤案。几年前,某高校一位研究生因为一些琐碎的矛盾便*杀了室友。这位同学学业非常优秀,案发之前已经在国际期刊上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他为什么会走上犯罪的道路?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写了一份声明,声明中说:“此生虽然短暂,之前都投入到学业之中,缺乏心灵的滋养,导致酿成大错。”这段话的关键在于“缺乏心灵的滋养”。从整个声明来看,他所渴望而没有得到的“心灵的滋养”就是一些基本的价值观,比如友爱、体谅、谨慎、善意等,甚至,他把别人对他的批评也看成心灵滋养的一部分。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得到“心灵的滋养”?
这些极端个案,施暴者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对于教育来说,也是有警示意义的:如果教育不能提供人生意义和“心灵滋养”,那它又会给个体的人生、给社会带来什么呢?
“唯分数论”与失败恐惧
德国著名思想家雅斯贝尔斯曾经说过:“教育是灵*的唤醒,不是理智知识的堆砌。”
分数是教育的工具、手段,是评价者根据一定的评价标准对学生的学习状态和结果进行的一种测量。分数不是自古就有的,它是现代教育测量运动的产物,是教育科学化的产物。人们试图用这种数量化的评价方法精准地描述、反映一个人的学习状况和学习程度。分数本身是有意义的、也是无辜的,确实能为教学人员和学生诊断学习状况提供帮助。但是物极必反,如果把分数置于学习者之上,认为分数比学习者还重要,把分数这一教育工具当作教育目的来追求,把学习者的健康成长这一教育目的当作工具来对待,就会出现“唯分数论”的问题。
“唯分数论”对教育的负面影响是长期、广泛和深刻的。如果把分数看得比学习者本身还重要,当考试考得不理想时学习者就会陷入失败恐惧。8年前,我做过一个质性研究。我们选取了北京两所初中二年级的16名同学,了解他们的学业失败恐惧体验。我们发现学业失败恐惧的确在中学生中广泛存在,成绩差的学生有,成绩好的学生也有,而且这种恐惧跟家长、老师对待学业失败的态度有直接关系。一位男生说:“我在做题,我爸走过来了,看着我的草稿纸就开始生气,生了整整一天。然后就说,你怎么不按照我的要求来?你怎么不听话?你怎么没起色?就你这样,以后还能考上(大学)吗?我就没法说什么了,太无语了。”有一位女生描述自己成绩下降后的心理体验:“我妈妈一味地指责、刺激,我甚至感觉手脚发麻,快没有知觉了。如果这种情况总是发生的话,我会否定自己,会产生坏情绪,感觉自己是个废物、无用之人,会有不想再活下去的心理了。”
通过质性研究我们发现,其实中学生并不惧怕失败本身,他们有着足够的心理韧性来克服失败对自身的影响。他们最害怕的是失败所引发的社会隔离,害怕父母不喜欢自己,害怕老师看不上自己,害怕同学疏离自己。这些感觉,实际上是一种人生价值感、存在感、意义感的丧失。有些同学的访谈资料也证明,只要父母和老师不把学业成绩和对他们人格的尊重、对他们的信任与希望绑在一起,他们就能非常从容地应对失败,并且把失败作为一种学习的素材,从失败中获得更加积极的成长能量。
教育价值观与价值观教育的重要性
“唯分数论”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青少年学生的价值观。
“价值观”这个词,听起来很高大上,但其实很具体。不久前结束的第24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带给很多人无与伦比的价值体验。“更快、更高、更强——更团结”的奥林匹克新格言得到充分体现;“一起向未来”的北京冬奥会主题口号得到了世界各国的高度认同;谷爱凌在比赛中表现出来的阳光、自信、勇于冒险、不怕失败、敢于胜利的价值品质和人格特质征服了每一位观众的心;苏翊鸣在裁判不当判罚之后对规则的尊重以及对冠*的诚挚祝贺展现了运动员应有的价值操守;开幕式上,主火炬点火环节用一把火炬的微光代替了往届奥运熊熊燃烧的火焰,充分体现了低碳、环保的绿色奥运理念;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先生在开幕式致辞中表示“奥运会总是搭建沟通的桥梁,绝不会筑起一道道高墙。奥运会让我们保留多样性的同时,把我们团结在一起”,深刻阐释了奥运会的价值使命。
从内涵上说,价值观是个体或群体在行动时所依据和使用的正当性原则,也是人们据以评价他人行为“好坏”与“对错”的标准,是人们行为的内隐性、指引性和构成性因素。从外延上说,它包括诚实、守信、勤劳、节俭等基本的价值观;公平交易、救死扶伤、为人师表、热心服务等职业价值观;忠于真理、追求正义、勇于献身等高尚的价值观,等等。价值观要解决的是“为什么做”的问题,是人的活动取向、导向问题,而不是“做什么”和“怎样做”的问题。因此,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对于群体而言,如果在行动中出现了价值观问题,就会导致整个行动的方向发生偏差。在这种情形下,行动主体的行动能力越强,他或他们所犯下的错误可能就会越严重。
遵循正当性原则,按照正确的价值观行动,是一切理想行为的前提和基础。价值观教育,就是引导人们认识何种行为才是“正当的”“对的”或“好的”的教育,是有关人们行为正当性原则的教育,其目的在于引导青少年学生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念、形成积极的价值态度和情感、提高价值判断和选择能力,并进一步培育坚定的价值信念。
我认为,相对来说,在我们今天的价值观教育中,还存在着对价值观形成和价值观教育的规律性把握不够、价值观教育和学习的有效性难以测量、家长和教师的价值观教育能力有待提升等不足,必须予以重视。
树立正确的教育价值观
要想补上价值观教育的短板,就要树立正确的教育价值观,就要彻底地和“唯分数论”说“再见”。什么是正确的教育价值观?*的十八大以来,关于这个问题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正确的教育价值观就是要确立立德树人在教育活动中的中心地位;树立正确的教育价值观,就是要以立德树人的成效来评价学校各个方面的工作,要超越以“唯分数、唯升学”为代表的错误的教育价值取向。
建立正确的教育价值观,家长责无旁贷。家庭是孩子的第一所学校,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家庭的价值环境对孩子的价值学习至关重要。如果家长对价值观和价值观教育的重要性认识不够,必然会影响孩子价值观的树立。碰到某个人的价值观不太好,我们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想:会不会是他原生家庭的价值环境出现了什么问题?教孩子学会做人永远是家庭教育最首要、最核心的目标,好的家风家训都是指向教育孩子怎么做人的。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在《爱弥儿——论教育》一书中也说过:“从我的门下出去,我承认,他既不是文官,也不是武人,也不是僧侣,他首先是一个人:一个人应该怎样做人,他就知道怎样做人,他在紧急关头,而且不论对谁,都能做到做人的本分。”这种理念,也是把“人的教育”放在职业训练前面。
在这里,我向家长们呼吁:一定要从“唯分数论”的泥潭中走出来。停止用“别人家的孩子”来贬低自己的孩子。不要让孩子觉得分数是他们对于你们唯一的意义。把孩子当成一个有完整、独立人格和独特个性的人来对待。
建立正确的教育价值观,学校同样责无旁贷。学校是一个教育组织,在学生价值观形成方面起主导作用。即便学生的原生家庭价值环境有一些问题,但如果学校的教育价值观是正确的,对孩子们还是会产生重要的正面影响。可如果学校的价值观都出了问题,孩子的价值观素养到哪里去提高呢?学校必须把立德树人作为核心的价值追求。陈省身先生曾经给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少年班题词:“不要考第一。”后来,时任中科大校长朱清时院士做了这样的解读:“原生态的学生一般考试能得七八十分,想得分要用好几倍的努力,训练得非常熟练才能不出小错。要争分,就需要浪费很多时间和资源,相当于土地要施10遍肥。最后学生的创造力都被磨灭了。”以前有一些学校用非常雷人的口号激励同学们学习,比如“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等等,我真的是想不通,在学校这种教育组织里面,怎么能有这样的口号?
在这里,我呼吁我国的多万名老师们:一定要基于教育的初心使命,建立起以立德树人为核心的教育价值新共识。
建立正确的教育价值观,*府和社会也担负着重要责任。以前教育界有这么一句话,叫“素质教育喊得轰轰烈烈,应试教育搞得扎扎实实”。这真是学校教育的悖论。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悖论呢?其实您跟校长、老师们聊一聊就会发现,他们也不愿意这样,他们真愿意按照教育的本质和规律办教育。但是,如果对校长、学校的评价就是看分数、看升学率、看“清北率”,校长们又能怎样?老师们又能怎样?*的十八大以来,*和*府出台了一系列文件,特别是年出台了《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其后又出台了《义务教育质量评价指南》和《普通高中学校办学质量评价指南》,坚决改变不正确的教育价值导向问题。这些方案和指导意见都非常好,针对性特别强。其中,《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划了十几条红线,比如上级部门不得下达升学指标,以高考升学率考核下一级*委和*府、教育部门、学校和教师。不得将升学率与学校工程项目、经费分配、评优评先等挂钩。不得通过任何形式以中高考成绩为标准奖励教师和学生,严禁公布、宣传、炒作中高考“状元”和升学率等,坚决改变用分数给学生贴标签的做法。如果说以前校长们搞素质教育受到“唯分数论”的束缚,那么现在是解除束缚、给他们更多教育自由的时候了。在这里,我向各级*府和社会各界呼吁:一定要负起责任来,要站在讲*治的高度,胸怀“国之大者”,不折不扣地落实《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不断完善教育评价治理体系,营造一个更加良好的教育价值生态。
什么是好的教育
讲到这里,我提出一个问题:什么是好的教育?演讲开始我们所分析案例中的当事人,即便他们实现了升学的愿望,但绝不能说他们受到了“好的教育”。日常生活中,大家说一个人受到好的教育的根据是什么?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可能是学历,以为学历高受到的教育就好。但如果一个人学历高却出言不逊,毫无礼貌和同情心,人们会说:“就你还上过大学呢?你怎么连一个小学生都不如呢?”这说明,我们对好的教育另有价值标准。
关于“好的教育”的标准,不同时代、不同社会、不同的人认识是不一样的。虽然如此,我觉得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有一些内涵是共识性的。就当前而言,我认为好的教育至少包括几个层次的理解:
首先,好的教育一定是适合的教育,是完整的教育,是赋能的教育,是指向学生健全人格养成的教育。什么是适合的教育?从哲学上说,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世界上找不到两片相同的树叶,更找不到两个在认知、情感、价值观上完全相同的人,所以因材施教是教育的核心要求,也是教育公平最本质的定义。什么是完整的教育?即不是片面的教育、分裂的教育。20世纪80年代日本儿童教育专家井深大写过一本书《精神·道德·情操:无视另一半教育的日本人》,对日本的“考试地狱”给青少年造成的戕害、给社会造成的影响进行了深刻批判。所以教育应该是完整的教育,应该培养完整的人,而不是培养片面的人、分裂的人。教育应该是赋能的教育,教是为了不教;教育的成果最终是通过自我教育来实现的,要把培养学生的自主意识、自由精神作为教育所追求的基本目标。教育要指向学生完整人格的培养。
其次,好的教育要促进公共生活的改善。人是社会动物,按照马克思的定义,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意义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所以你要认识一个人就要认识他的社会关系,一个人的问题也反映了他的社会关系中存在的问题。促进人的发展和促进社会的进步是不可分割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教育价值不能仅仅局限于个人的成长和前途,必须把促进社会团结、社会合作、社会信任、社会公正作为教育所追求的目标。教育家眼中的孩子绝不仅仅是他个人,他们还是社会的重要成员。
再次,好的教育要促进全体人民的自由和全面发展。我国是社会主义国家,以人民为中心是我们发展的价值基点,所以我们的教育绝不是为了少数人的,我们的教育是为全体人民的,我们要办人民满意的教育。我们所培养的人才,核心使命是要为人民服务,而不单是为了他们个人的前途和荣耀。
教育是面向未来的事业
教育总是蕴含着希望,是面向未来的事业,而人类的希望就在于人类之间的相互尊重、信任、宽容、团结和协作。如果人和人之间没有尊重、没有信任、没有团结、没有坦诚、没有协作,我想我们人生的意义、生活的质量都会大打折扣。而这些给人类带来希望的意识、价值观,都要依靠价值观教育从小形成。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