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日记
(纪实随笔)
杨崇德
第1天
年8月2日。农历七月初二。
星期五。
天气不错。
星期五的日子,想必我不说,大家的心情也会是一样的。
对于那些规规矩矩上班的来说,会越上越快乐,上了上午,下午会很快溜过,然后是快快乐乐下班,仿佛获得了一种解脱,因为明天和后天,真正地属于自己,不接客,不开会,不培训,不做那些单调乏味的事。
对于那些经营自家买卖、靠双手糊口的人来说,星期五或许是他们生意的炉灶里,刚添加上的那把干柴,它会使得周末这两天顾客盈门,买卖攀升。
而对于那些退而闲之、居家养老的人来说,星期五则是他们期待亲人团聚、共享天伦的幸福时刻。
总而言之,星期五,应该是神州大地上的人们,在忙碌完近一周后,准备安享自由、闲适、散漫生活的前奏之日。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垂涎的好日子,它却成了我们父亲杨贤云走出家门、医院的第一天。
父亲已满86岁,吃了3个多月87岁的饭。
父亲看起来很健壮,一百二十多斤,尚能挑五六十斤的担子上三楼。
父亲现在居住的这个家,座落在怀化市区一个小院里。那是我和父亲曾经居住的房子,后来卖给了弟弟。
父亲母亲就在这里,继续与弟弟一家人共同居住。
弟弟是个有单位的人。当了个小领导,却比那些当大领导的,还要忙得多。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
七姊妹当中,弟弟是老满。弟弟读书不是特别出色,但还是拿到了一张专科文凭。有了这张文凭,加上我奋力举荐,他终于获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跳出了农门,跳出了那个“穷天”村。
弟弟找的老婆,也很不错,是个全日制本科生。学数学的。因而,也就成了个数学老师。
弟弟成家以后,经历了一些坎坷,先是自己在芷江一个大山沟里工作,想进怀化市区,奋斗了三四年,进了怀化,却被抛在很远的两个乡镇继续磨练。还有弟媳的工作调动,找主管部门、找各种能人,法子用了很多,钱花了不少,但他很坚韧,从不气馁。
七八年的功夫,弟弟的一切不顺心的事,都变得如愿以偿了。
弟弟不像我那么爱读书,可他交朋结友,比我要强许多。各类朋友,五马六道,他都交。因此,弟弟吃得开。经济方面,弟弟要比我强许多。
我夫人多次这么评价我们俩兄弟,说,你呢,捡了你母亲的样,善良,老实,知足;你弟弟呢,捡了你父亲的样,肚子里有想法,到外面绝对不会吃别人的亏。
父亲原来很是不放心我这个弟弟的。
父亲认为他交朋结友,不分好坏,有时晚上,很晚才归屋。父亲要我管一管他。
我笑着说,爹,崇喜他朋友多,这是好事,只要不干违规违法的事,不回来吃饭,或者晚一点归屋,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的年轻人,不同您们那一代了。
经过数年的磨合和观察,父亲最终认定,我这个弟弟,本质上没有一点变坏,他待人处事的能力,反而比我要强,有种独挡一面、兼顾全局、左右逢源的本能了。
父亲后来与我谈到这个弟弟,嘴角总是翘翘的,挂满了笑。
父亲的老屋,是个木质结构的,属于湘西最传统的那一种,座落在一个叫“穷天”的小山村。
穷天,是我们七姊妹共同生活过的原始家园。
那里,四面环山,有限的田亩,都是倚山叠置而上。虽不通马路,没有电灯,条件非常艰苦,但我们依然爱着那个家,时常回味着我们的过去。
苦是苦了点,但现在回味起来,像吃蜜糖,甜滋滋的。村里原来有两百多号人,如今,已经变得相当萧条,只剩下十几个人在那里守屋。
年,父亲的心脏出了点问题。当时,我在怀化市区工作,于是把他和母亲一起接上来同住。名义上,父亲是进城随住了,但父亲还是放不下老家的田和山。他时常往返于城乡之间。
年,我离开怀化,来到省城长沙工作,父亲母亲就跟着我弟弟居住。
如今,父亲与我弟弟已经生活了18个年头。
父亲乡下的那幢老屋,也就长期落了锁。每年各个季节,父亲总要回乡下去,打扫打扫他的老屋。那是父亲流血流汗建起来的。相当不容易。
清晨,天刚蒙蒙亮。
弟弟就在房间,听到了父亲的埋怨声。
父亲是在他住的那间房自怨自艾、自叹自伤的。父亲在叨唠,在纳闷,在诅咒。
昨晚,父亲一定是睡得很不好。
只听父亲在骂:“今年,我不知道碰到什么*了,这么不顺习。不是这里痛,就是手脚无力!”
父亲的埋怨声,引起了弟弟的注意。弟弟从床上爬起来,和弟媳冯梅一起,钻进入了父亲所睡的房间。
弟弟说:“爹,你怎么了?吃了那些中药和哥哥从长沙买来的药,还是没有效果吗?”
父亲无奈地摇头。
父亲默认了弟弟的这种猜测。
其实,父亲昨晚基本上没怎么睡。
那种像风一样来得快、去得快的阵痛,一直折磨着他。
父亲把他的这种疼痛,比喻成“像辣子辣一样”。
你不妨想一想,辣子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它既是燥痛,又是辣痛,还是烧痛,更是刺痛。更何况,这样的痛,痛在父亲的心窝上方,它交织着各种痛感,聚集着各种负能量,连成了一根魔*之绳,紧紧地束住着我的父亲。
弟弟说:“爹,医院,再好好检查一次,看到底还有什么病。如果只是胃病,就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好生调养调养,行吗?”
父亲的胃病,是很有历史了。算起来,恐怕有二十年了。
父亲患的是浅表性胃炎。有关治疗胃病方面的药物,父亲可能吃了几箩筐。父亲很珍惜自己的身体。别人觉得药难吃,他无所谓,只要哪种药能治胃病,就是*药,他也敢吃。
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的院,才回来没几天。照理说,刚住了一阵子院,那点胃病,应该是有些好转的。可父亲并没有感到有些好转。
父亲无奈,他试着说:“那又去住院?”
父亲是很痛惜钱的。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乱花一分钱。
父亲虽然带着这般质疑的口气说话,心底里,医院检查检查,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呆在他肚子里这么作怪!
弟弟继续做工作说:“去吧,爹,你就不要痛钱了。这钱,我给你出,你不要担心。”
弟媳在紧张而又简单地准备着早餐。家里的早餐,惯来都是米饭。这天的早餐,也不例外。
父亲因为要去住院,化验血是肯定要做的。既然要验血,就什么不能吃了,连水都不能喝。对于这个,父亲他很懂。父亲很自觉,饿着肚子,等家人们吃。
母亲、弟弟、弟媳三人草草扒了半碗饭,医院了。
吃饭过程中,父亲来到他住的房间,在房间摸索了好一阵。
不久,父亲从房间拿出一扎钱,坐在餐厅的桌子上。
父亲反着手,一张一张地数钱。
数到三千时,父亲说:“我拿三千去,其余这两千,就放在家里。”
母亲在为父亲收拾他住院需换洗的衣服,以及住院所用的桶子。母亲拿了个红色塑料桶,把碗、勺子、杯子之类的物件,放入其中。
母亲知道,父亲昨晚很不好受。父亲的病痛,就是她的病痛。
母亲昨晚也睡不稳。母亲也没办法,病痛这种事,谁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有靠医生了。
父亲对母亲说:“这次去住院,如果是个恼火的病,干脆就不治了,随它去!”
母亲两眼看着他,没说一句话。
早晨7点多钟,弟弟、弟媳领着父亲母亲下楼。
父亲趿着他那双蓝色塑料拖板鞋,啪打啪打下了楼。
弟弟的车,就停在楼下过道坪里。弟弟打开车的尾箱,放好塑料桶,引父亲母亲坐进去。
四个人一起奔医院。
医院,只花了十几分钟。来得似乎还很早,医院忙忙碌碌的景象。
只有看急诊了。
急诊楼在另一个方位。车子只能停在后大门的空闲处。
弟弟、弟媳领着父亲,走路去了急诊室。
母亲一直在后面跟着。
这么多年来,母亲基本上就是父亲的影子。
挂了急诊室的消化科。
因为是腹部痛,挂消化科,比较靠谱。
以前,父亲一直有点胃病。这次,干脆改一下,查一查消化方面,是否还有其他问题。反正都是肚子里面的事。父亲说他的肚子里面,有时像辣子辣一样,很不舒服。
急诊室的医生,为父亲开出了几项检查单。
有病的人,都喜欢挤在周末这个时间,搞各种各样的检查。因而,排队的病号,就显得比平常要多。
只有抽血化验的检查,父亲可以马上去做。
其它的检查项目,排不到当天的号。只好去排明天的队了,明天再做检查。
弟弟、弟媳为父亲办理了住院手续,将父亲安顿下来。
住院部的床位有限,父亲就住在消化科病房的走廊里。
不到8点钟,父亲差不多全部安顿好了。
这时,大妹杨崇梅来了。
大妹没有工作,嫁入农村。妹夫长期在市区做劳务工,她也就早早跟随夫进了城。
大妹一边打零工,一边操持着她那个小家。日子有些宽余了,也就在城郊买了一套房,坐公交车去弟弟家,只有五六站远。儿子成亲后,大妹脸上才有了微笑。
然而,儿媳去年手中的那瓶农药,彻底毁了大妹那个看似和谐的家。儿媳动不动就要放媒气,动不动就要割手腕,动不动就要喝农药,这让大妹这个作婆婆的,感到相当为难。
大妹与亲家吵了一架后,她的家就出现了相当大的裂缝。儿子儿媳走到了婚姻的尽头。
儿子离婚后,大妹基本上没有机会外出打零工,一直呆在家里,照看她那两个未成年的小孙女。
弟弟还要去上班。弟媳是老师,虽逢暑假时期,但家里还有一双儿女睡在床上,他们都没有吃饭。所以,弟弟俩口子也就只能暂时离去。
医院里的事,就交给大妹去跑了。
大妹负责帮父亲跑检查单、跑登记、跑排队。
父亲的验血检查早已完成,剩下一个需要检查的大项目,就是:增强CT扫描。
大妹拿着这个检查单,去CT登记室登记。
大妹为父亲排到的号是:8月3日上午,第2个号。
验血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
父亲没什么大问题。
父亲现在能够行走,能够说话,能够自理。父亲只是偶然觉得胸口,有点像辣子辣。
父亲感觉到他的内脏是好的,因为没有什么不舒服。这意味着,今天该做的检查都做了,没什么事。
医生也没给父亲输液、发药。此时,父亲也没迎来他频繁性的疼痛。
住在这,仿佛很轻松。
父亲、母亲、大妹三个人,坐在走廊的病床上,他们商量着接下来的安排。
母亲要大妹回去。母亲交代大妹,下午给父亲带晚饭来。
在回家的路上,大妹一直在想,该给父亲准备点什么菜呢?
父亲牙齿不好,干鱼之类、排骨之类的菜,肯定不行。还是以汤菜为主吧!
大妹走后,医院里就剩下父亲和母亲。
不久,二姐杨长香来了。她是来看父亲的。
二姐比我大八岁,矮矮墩墩,肥肥胖胖,有点发福的味道。
二姐没文化,只读过几天夜书,估计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但这并没有影响二姐的生存素质。
二姐也嫁在农村,离我们老家,不是很远。
二姐属于外向型的人,嘴巴子会讲。因此,她很早就做起了乡村零售生意。二姐从市区批发一些衣服、鞋袜之类(主要是儿童类),运到乡下去卖。
二姐所在的村子,连通着三个乡镇。三个乡镇都有自己的赶集日。
二姐就盯着那三个赶集日,逢集摆摊,叫卖了近二十年。
二姐的一对儿女,就是靠她这种小本生意,支撑着学费,先后考上大学,找到工作,落户市区,成家生子。
儿女们的条件好起来了,二姐俩口子也就弃农奔城,和儿子住在一起,成了个城市里的农民。
二姐的孙子尚未出生时,她闲不住,虽然不再搞衣服买卖生意了,但她头脑灵活,口才了得,还会唱山歌,人缘很不错。
二姐常常为人撮合着婚姻。前前后后算起来,经二姐做媒,措合成功的婚姻,不下百余对。
二姐又不怕脏,不怕累,医院,做起了临时护理工。哪位病人,需要人照顾,只要出得起价钱,她就去。帮病人喂食擦背,端屎端尿,她很在行。
二姐现在是来看父亲的。她要看看我们的父亲,到底病成怎样,是不是需要伺候。
父亲今天该做的检查已经做完,还有些检查单,留在明天做。
父亲的行动,看起来,照常如旧。
当然,二姐察觉不到父亲内心隐藏的危险。
二姐觉得,父亲这次住院,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呆过一阵后,二姐回去了。她家还有个2岁大的孙子,需要她看管,需要她照顾。
父亲吃了些零食,也不想吃什么中饭了。他躺在病床上,只顾睡,偶尔迎接着他内心冒出来的那股像风像雨的痛。
母亲坐在床边,偶尔也陪着父亲,斜躺在床的另一头。
父亲一直没怎么说话。他好像变得无话可说了。
父亲大母亲5岁。
母亲作为童养媳过来时,她才12岁。母亲14岁的时候,父亲与她登记成功,圆了房,开始生儿育女。
笼统算起来,母亲和父亲共同生活了71年。71年的感情,他们今天怎么就没话可说了呢?
母亲时时挑起话茬,引父亲说话。
父亲不中招。
父亲或许太累了,或许内心不舒服,痛。
他不愿接过母亲的话,说些什么。
就这样,母亲和医院,共同度过了中午过后的两个多小时。
下午5点20,大妹提着饭菜来了。是为父亲和母亲准备的。
饭有一大碗,菜有两个:丝瓜穿汤;蘑菇炒肉丝。
大妹用带来的那个小碗,为父亲盛了大半碗饭。
父亲吃得很正常。完全像个健康的人。母亲陪着他吃。他们静静地享受着大妹的饮食照顾。
大妹问父亲:“爹,您强(好)一些了么?”
父亲说:“今天好像强一些了。你带来的这饭,我都吃光了。”
还没得到医生的治疗,父亲就感觉自己强(好)一些了。这可能是疼痛来得缓、去得快的缘故。也有可能是父亲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医院是什么地方?
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医院是解除天下病人痛苦的地方。
父亲相信这个。
父亲对自己身上隐藏的那个凶恶的病魔,毫无察觉。
他对自己太放心了。
大妹尽管没多少文化,但她懂得什么是孝,什么是敬。医院,就得有人陪护。做女儿的,这个时候,就该陪护了。
大妹说:“爹,今晚我就在这里,陪你一起睡,好吗?”
父亲说:“我现在自己能够动得,就不要陪了。你把你妈,带到你那里去睡。她在这里,也睡不好,还碍事。”
听父亲这么说,母亲和大妹,都呆呆地望着他。
父亲说:“我一个人在这里睡,还好些。两个人睡,太挤了。我上厕所什么的,自己能够去。你们不在这里,我还好些。”
大妹说:“明天的CT检查,我帮你排到第2个。明天上午8点钟,必须赶到。明天早晨,我赶过来,陪你一起去做检查。”
说话间,二姐也赶来了。
她已经吃过晚饭,她是特意来陪护父亲的。
父亲对二姐说:“你家里还有个崽崽,你回去带人吧。我这里都能应付,不要你照顾。如果现在就要人照顾了,那还怎么得了?”
大妹对父亲说:“爹,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菜,我给你买来。”
父亲说:“不要买什么菜,丝瓜汤就好。”
父亲又说:“我自己能够照顾,能够上厕所,住在这里又不怕,不需要人陪,你们都回去算了。”
父亲暂时住在走廊里。他上的厕所,是走廊最当头的公共厕所。
二姐对大妹说:“那我明天早晨过来,我去陪爹做CT检查。”
大妹说:“那也行,爹喜欢吃猪脚。明天是初三,杨村赶场。我给爹称个猪脚,晚上给他炖来吃。”
晚上6点多的时候,大妹领着母亲,回了她的家。
没多久,二姐也回家了。
这天晚上,父亲一个人,在医院走廊的病床上度过。
父亲住院的这第一个晚上,他是怎么度过的。
是痛?还是不痛?
是一时痛?还是一时不痛?
是基本上无法入睡?还是彻夜难眠?
总之,8月2日的夜晚,是父亲在怜惜他的儿女们。
他要独宿一夜。
父亲把自信、自立、自强,安放在这个晚上。
这一夜,父亲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困苦?
至今,在儿女们心中,已经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本篇写成于年9月10日。年10月22日夜,于长沙家中稍作修定。)
请看续文:《陪父日记》(第2天)
关于本纪实作品的几点申明:
1、本纪实随笔,写作于我父亲去世后的次月。当时,国内还没出现新冠疫情。故而,我们七姊医院,守护在父亲身边,直到父亲离去。然而,当年底,武汉疫情爆发,日记体文字,便成了众人的笑柄。这个日记体系列文字,写于年9月、10月间。
2、本纪实随笔,已于年发表在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