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日记
(纪实随笔)
杨崇德
第3天
年8月4日。农历七月初四。
星期天。
今天是父亲住院的第3天。
清晨,我们都起得很早,都像在盼望着天快一点亮。
在弟弟家里,我没找到牙刷,只是草草地洗了一把脸。人的心情不好,连正常的生活习惯,我都有些不顾了。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客厅里,望着那扇屏风,望着客厅里悬挂的那盏*中带黑的八角吊灯。
我不知道,我的脑海里在想什么了。
像是一片空白,又像是里面的细胞,全都没有醒来似的。要么,就是没有细胞了。
忽然间,我看到了茶几下面,有几粒崭新的老鼠屎。
老鼠怎么会爬到这里来拉屎呢?
看来,这个房子,早已被老鼠们攻上来了。昨晚,它们一定是在这里游荡,在这里觅食,在这里撒欢。
人一旦遭到了不幸,连老鼠们也都要来欺负了!
它们一定是知道了:我们的父亲,得了那种病。所以,它们就敢这么放肆!
这套房子,集资修建的时候,是按工龄、职级、荣誉等多个因素,综合打分的。
那年,我的运气很好,抓阄抓到了三楼。
不高不低,不上不下。靠近太平溪,流水潺潺,微风习习。是个好地方!
年,我一拿到这个毛坯房后,就开始装修。这也算是我在怀化工作时的第三个窝了。挪来挪去的,不想到,又挪到了太平溪边。
在怀化市支行工作时,我住的是公用房。40多平米。两间,带了一个小阳台,外连一个小厕所。
在那间房里,我和松桃开始谈恋爱。然后结婚,然后生子。
那时,我们煮饭炒菜,都在楼梯间一个平台上完成的。对面住的,是我的女同事蒋艾玲,她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也在这个平台的另一角,弄着她家的饭菜。
下班后,我们两家的炉火,一片通红。锅里的油,哧哧地叫,锅铲哐哐地响。
父母进城来看我们,晚上就摊地铺。条件很是一般。
可是,我的父亲,他还是觉得,呷国家粮好啊,至少有个砖房子住。而且还有个厕所。水笼头一拧,粪便就哗啦哗啦地流进去了。不像我们穷天,睡在木屋里,外面的风一吹,只听见木屋扎扎地响,像在用劲一般。特别是上厕所,蹲在木粪桶上,掉一节屎下去,粪水就会沾到屁股上。夏天更麻烦了,厕所里,到处是苍蝇,粪板上还有蛀呢。
年,我调到了市分行。
在那里,我分到了一套新的公用房。68平米。比原来住在支行的,要大23平米。
别看多这23平米,走进去,明显地感觉到宽敞了许多。父母来了,也不用摊地铺了!
那套房,后来遇上了房改,交了一万多,就彻底属于自己的了。
父亲听了,喜得连咽进去的口水,仿佛都是甜的。
住在其中,我们感觉到,我们的生活一下子就充满了阳光!
可是,第二年下半年,父亲的身体就出问题了。
我跑回老家看父亲时,他正坐在火坑边的矮凳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说,他在田冲垅挑猪屎粪,挑得好好的,眼睛一花,他就坐下来了。胸口塌着气,出不赢,感觉快要死了。
父亲从碗柜上,取下两盒西药,拿给我看。医院给开的药。
我看了里面的说明书,全是治心脏的。
我的父亲,是心脏出问题了!
这把我吓了一跳!
那时,在我的印象里,心脏病就是直接和死亡紧密相连的。
我清楚地记得,朝鲜的金日成,就是死于心脏病;我们易家院子的鸡笼宝叔,也是死于心脏病。
心脏病,可不能小看啊!应该非常恼火!
我父亲,那时只有64岁,还没享过一天福呢,这怎么得了呀!
父亲是个劳作之人,现在心脏有问题了,显然,他是不能再从事过重的体力劳动了。
更何况,我城里那套68平米的房子,刚刚装修好,也不用摊地铺睡觉了。所以,我就执意要求父母亲跟我到进城去,和我们过城里的生活。
父亲很是为难。
父亲说:我现在还不算老呢,还能做得起功夫,如果现在就开始享福了,连天皇老子也会骂人的。
父亲又说:你看看,现在农村里,又有几个60多岁的,就把锄头给丢了,端着饭碗享清福呢?
我说:爹,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穷天,现在,你得的是心脏病,难道我真的只是来看一看,明天就回怀化去吗?万一,以后你的心脏病发作了,又该怎么办?这里又没有马路,全靠两只脚去走,你走得动吗?
父亲说:你要我现在就去城里,那屋里的田,就不要了吗?屋里的菜地,就不要了吗?还有太阳坡和茅山洞的山,也不要了吗?
我说:爹啊,到底是田地山重要呢?还是你的身体重要?心脏病,很恼火的!万一,哪一天它来了,你跑都跑不赢。你舍得自己,我们可舍不得你呢!
父亲听了我的话,就擦起了眼睛。或许是有了泪水。
父亲从小跟着他的爷爷长大,一直生活在我们这个穷天生产队。这里的哪棵树长了结疤,哪条路缺了个口子,父亲一清二楚。现在,一下子要离开这里了,父亲肯定是舍不得的。
母亲说:老家伙,到城里去,我们住一阵子试一试。反正,青青也要上小学了,我们可以帮忙带一带。等你的身体好了,我们又回穷天来就是了。
我趁机说:医院,医院,我带你到怀化去,好好地再检查一次,万一,又不是心脏病呢?
我的那个“万一”,让父亲看到了希望。
他终于同意暂时离开故园了。
很快,医院消化科的老中医邓华舜,就把医院给我父亲所下的“心脏病”结论,给完全推翻了,邓医生认定是:浅表性胃炎。
在地区农行办公楼后面的那间房子里,我和父母亲共同生活了近五年。
后来,那栋房子,被认定为危房。原先交的房改款,也全被退了回来。不久,那几栋房子便被拆除掉了。
我只得和单位的同事一起,在开发区集资建房。
这,也就是现在老鼠屎拉在茶几上的这套房了。面积平米。
抽到这套房时,我为自己的手气高兴了好几个月。因为是自有房,我倾其所有地做了些装修。
父亲看到这套房时,嘴巴笑得老宽。我和父母亲在这套房里,又住了两年。
年,我借调到长沙。这套房,也就按成本价卖给了弟弟。
这是父亲的意思。
父亲说,弟弟都不照顾了,那还照顾谁啊?
父亲说得对,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现在没有房住,在外面租房。我怎能把这么好的房子高价卖给别人呢?
离开怀化以后,父亲母亲就和弟弟一家子住在这里。这一住,就是十几年了。这房子,也慢慢地变老了。客厅里的瓷砖,已经裂了一条缝。怪不得,老鼠也爬上来了。这可是三楼啊。三楼都能爬上来,那么四楼和五楼,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母亲、松桃、弟弟、弟媳,也都早早地起了床。
他们都在匆匆洗漱。
医院看父亲。也不知道,父亲昨晚的情况,又怎么样了?
医院。二姐就说:昨晚,你们12点多离开以后,爹就开始喊痛了。我去喊医生。医生给他打了一针止痛针,维持了3个多小时。到了后半夜,他又开始喊痛了。额头上,痛出筷子粗的汗珠子来了。
我们问父亲。
父亲用手摸着他的肚子,说不舒服。
凌晨4点多,大姐就起床了。她也憋得慌。
大姐夫说:天都还没有亮,这个时候,医院,不安全的。
大姐夫有病在身,腰上挂了个透析用的药水袋,出行不方便。
大姐夫劝了大姐三次,大姐不听他的。
大姐踏着晨曦,医院里走。在大姐心里,父亲永远是她的保护神!
一路上,大姐噙着泪水,鼻涕一把一把地甩。
父亲看到大姐出现在眼前时,就说:你怎么又来了?你屋里忙,家里还有一个病人,你不必要来的!我就只是个胃炎,没什么大问题。
大姐默无声息地偷偷擦眼泪。
不久,大妹也赶来了。
医生很关照我们的父亲。可能是他的病,太严重了。
医生终于为我父亲争取到了一个病床:一号房,一号床。
我们立刻把父亲从走廊病床上移了进去。
我们聚集在父亲身边,等待着医生前来查房。
9点左右,医生出现了。
一个姓刘的年轻女医生,走了过来,她要看一下我父亲昨天做的CT检查胶片。
我急忙对她说:我父亲的CT胶片和检查报告,都被我弟弟拿出去了。他想请外面的医生也帮忙看一看。过一会儿,他马上就送回来。
我想把手机里拍的CT检查报告,呈现给刘医生看。
她说不需要了,她可以在她办公室的电脑里面看。
刘医生走后,又进来一位中年男医生。他的嘴唇下方,留有密密麻麻的胡须敦。看样子,应该是消化科里有级别的医生了。他的胸牌上写着:陈铭。
我把手机里的CT检查报告翻给他看。
陈铭医生看完后,把我、松桃、大姐、大妹等人,叫到他办公室的走廊里,对我们说:老人家的这个检查结果,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基本确定的了。如果你们还是不相信的话,就只有去长沙检查了,那就需要穿刺,而且要穿肝脏。这对病人来说,还是比较痛苦的。看你们愿不愿意,想确认这个结果。
陈铭主任还说:老人家的这个情况,最多可能活半年。而且越来越痛。胰腺癌,是不容易被发现的。一旦发现了,多数都是晚期。他现在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肝脏。医院,根本无法医治他这个病。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症下药:他痛了,我们就打止痛针;他拉不出屎尿来,我们就给他畅通肠道。
……
弟弟把胶片拿到了怀医院。
弟弟对我说,医院,有外国佬在里面,应该是比较行的。
弟弟还说,他熟悉医院的一个专家,想请那个专家看一看,给父亲弄点中药过来。
松桃一直在给长沙的春香打电话。
春香的母亲,得了子宫癌,已有好几年了,一直在长沙治疗。
松桃想通过春香,找到医治她母亲医院的著名专家。希望依靠省里的著名肿瘤专家,给我们的父亲寻找一线生机。
这时,乡下的友友姑姑和她的儿女们来了。有她的大女儿连山,小女儿红红,满儿子董董。
她们是来看望我父亲的第一批亲人了。
8月3日晚上,我从长沙启程回怀化时,友友姑姑就吩咐她儿子董董,给我打电话,问我的行程,并明确告诉我说,明天清早,她们会进城看我父亲的。
父亲和友友姑姑是异父同母的兄妹。
在这里,我不得不说一下,我父亲那段苦难的身世。
父亲长到一岁零八个月时,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死于一帮土匪的枪口之下,而且死在离家较远的大山里。至今,我们都无法找到爷爷的坟墓所在地。
父亲两岁时,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跟着一个外地男人出了家门。没有多久,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姑姑。大姑姑由于长得比较黑,我们都叫她“黑妹子姑姑”。
那个外地男人,无影无踪消失以后,奶奶就只得再改嫁。她嫁给了一个姓覃的继爷爷,他们又生下了一女一男。这个女的,便是我的二姑姑,我们叫她“友友姑姑”;这个男的,便是我的老满叔叔,他的名字就叫覃老满。
十年前,我们的黑妹子姑姑,身患癌症去世了。父亲也就只有一妹一弟了,也就是友友姑姑和老满叔叔。
友友姑姑是个心肠特别好的人。她虽然与我父亲是同母异父,从小又不在一起生活过,但她对我父亲的感情,早就如同胞亲哥哥一样。
友友姑姑说话时声音很轻,象是怕痛似的,不好好听她说,你一定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友友姑姑的每一句话,都说在情理上,很钻人的心。可见,她是一个聪明而又能干的人。可惜,她后来身体长期不太好,主要是头晕。她经常捧着脑袋说,里面扎扎地痛。
好人有好报。
友友姑姑嫁了一个好男人,这男人叫英奎,我们亲切地叫他奎姑爷。
奎姑爷除了心胸豁达外,说起话来,相当地幽默,嘴巴里时常夹带着他那句骂人的话:“学他妈”。
奎姑爷长相虽然一般,鼻子有些塌,但我们都喜欢听他说话。
还有一条,就是奎姑爷非常之勤快,友友姑姑身体不好时,家务事全落在他一人头上。他从无怨言,而是把家务事,做得有条有理。外面的事,他也很有主见,很能吃苦。
早早地,他就干起了喂猪的行当。弃乡进城,在怀化郊区养猪数年。那时,我的父母也进城了。他们经常去看他。
奎姑爷靠喂猪支撑着他全家的生活。
后来,友友姑姑和奎姑爷返回老家喂猪时,父亲每次回老家,都要去看看这个妹妹和妹夫。
看得出来,父亲的内心,还是很痛爱他这个妹妹和妹夫的。
今年上半年,奎姑爷本来还养着上百头猪,可他的牙齿突然出血了,医院一检查,住了二十多天院。
最后,医院表示难治了。
5月份,医院检查。
真是吓死人了!
奎姑爷的血小板,跌到只有十几了。他一头砸进了重症病室里。他几乎是在死亡边缘走了好几回。
奎姑爷在怀化住院时,父亲几乎每天都要去看他。其实,父亲这位“老哥哥”,他不分什么异父了,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得很。
奎姑爷若不是自己身体的原因,他肯定会和友友姑姑一起,来看望我父亲这个“老哥哥”的。
此时,医院的各种权威人士。
我把父亲的检查结果,分别发给了湘雅附一的蒲晓群教授和林源主任。在长沙,我对医生较为熟悉的,就只有这两位教授了。
他们没有及时给我回信。
这让我心急如焚。
还好,长沙的春香,第一时间给我打来了电话。
春香告诉我们:医院中西医综合科的王云启教授,很厉害的。但一般挂不到他的号。
这就是父亲的一线希望了!
挂不到王云启教授的号,也要挂!
我通过健康之路的APP,终于找到了这位王教授。
APP上,无法预约。
无奈之下,我把检查结果,医院工作的高中同学陈继松。他回信:应该是癌症,胰腺癌并广泛转移。
主治医生查房以后,很快就拿出了他们那套保守治疗方案。
上午,护士在我父亲屁股上注射了一针。
这一针,很重要,是用来止住我父亲即将到来的疼痛。
弟医院的专家。专家为我父亲,熬了一瓶中药。
大舅舅的儿子春连,正提着那壶中药,医院里赶。
只要能解除痛苦,只要有药可救,父亲是非常愿意配合的。
中药一送过来,父亲一口就喝掉了七成。
父亲喝药毫不含糊,哪怕是*,只要能活,他都愿意喝。
这二十多年来,父亲不知道吃了多少药!
白天,大姐一个人陪护父亲。其余的,都回去休息,为以后轮流上阵陪护父亲,积蓄能量。
整个上午,父亲感觉自己好多了,不痛了。
中午,父亲还将松桃为他熬的稀粥,全部吃光。又啃了两个奈梨。
下午,医生又给我父亲开了通便的药。服过之后,父亲放了几个响屁,把守护的大姐都惊着了。
大姐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
我、松桃和母亲,都去大妹家去吃中饭。
母亲还是不肯吃,在哭父亲,说他一岁零八个月,就没了父亲,离开了亲娘,跟着他爷爷过生活,太遭孳了!
大妹安慰着母亲:一定要坚强,要想得开。爹是有福之人,七个儿女,都被他养活了。现在有很多人,六七十岁就走了,又有几个人,上得了八十七呢?都说黑发人送白发人,大姐夫这么艰难,死过好几回了,还是挺住了,他能留下来送老人,这就是爹的福。不要老是哭,哭坏了身体,难道让儿女们一起送两个吗?
大妹没什么文化,说话很是直接,但也说到了要害处。
母亲不哭了。
我们哄母亲吃点中饭。母亲把碗里的饭,朝这个碗里扒出去几口,又朝那个碗里扒出去几口,扒得只剩几口了。
母亲说她吃不下。
下午五点多,太阳还没下山,我、松桃、母亲、大妹,以及大妹的女儿丽芳,提着父亲和大姐的晚餐,医院走。
我对行走线路不太熟悉。母亲却很熟悉。父亲以前在这住院,她经常陪在他身边。
母亲说,可以从这里上楼,穿过游戏厅,走出去,医院,可以直接到你爹住院的那幢楼。
母亲还说,她今晚陪。并强调,你爹只有看到我陪他,才会心安的。
松桃和大妹给父亲做的晚餐菜是:丝瓜加汤,还有菌子汤。
父亲说,吃了那瓶中药,好多了,不是很痛了。
我们都为之高兴!
松桃用饭桶的盖子,分了几勺米饭,又加了些丝瓜和汤。
父亲吃得很快。
吃过晚饭,父亲想洗脸。
我们建议父亲,应该洗个澡了。三天没洗澡了,洗一个澡,会舒服很多的。
父亲能下床慢慢行走。
我对父亲说:爹,我给你去洗个澡吧!
父亲不肯。
我又说:这有什么不肯的呢?我是你的崽,帮你洗一个澡,那是完全应该的呀!
父亲的眼珠子,灰*灰*。
他望着我,算是默许了。
我拖着父亲,进了病房外走廊的厕所里。
那里,有个莲蓬喷头,24小时出热水。
我帮父亲脱掉他那件白绵绸短衬衣。父亲站在那,不肯脱他那条黑短裤。父亲要我出去,他说他自己洗。
我说:你手上,还留着输液针管,沾不得水的。
我一下子拉下了父亲的黑短裤。
父亲没有穿内裤,一下子裸露在我面前了。
父亲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有意思地背过身,对着我。
我取下喷水莲蓬,调整好放水开关,把水温调到最适合的温度。
我说:爹,你把有针头的左手,抬高一些,我准备给你洗了。
父亲的背,很厚实。八十六七的人了,还这么厚实,完全不像个老人。这是他几十年来,吃苦耐劳所换来的强壮躯体。
可现在,魔*已经盯上了他,要让他瘦下去,要让他倒下去。
我一只手举着喷头,一只手轻轻给他搓背。
一遍又一遍。
我说:爹,你转过来吧,我用手巾,擦一擦你的肚子。
父亲不愿转身。
我侧过去,用毛巾擦拭他那高高隆起的肚皮。
这哪像我从前的父亲!
肚子胀得那么高,那么硬。我甩掉毛巾,用手去摸洗着父亲的胸、父亲的肚。
我要去摸洗父亲的隐私。
他不让。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看到父亲的隐私。
我对着它,充满了敬意!
没有它,哪会有我呢?
我还是执意用毛巾去擦拭它。我似乎变得很坦然,很随意。
我要让父亲彻底消除他心底,那份羞涩和不安。
洗完了正面,我给父亲洗屁股。
我用左手在父亲肛门口,慢慢地搓,慢慢地冲洗。
我蹲下身,要父亲把右脚提起来,用手去搕,去磨。我在父亲的两只脚上,搕出了很多老皮。
我想,父亲他现在一定感到很舒服了吧。
洗得我上衣全都湿透了。
我帮父亲换了衣裤。我干脆光着膀子,陪着父亲一起走出来。
晚上,来看望父亲的人,陆陆续续地到来了:
三姐的大儿子方才来了,他俩口子,还带着他们的一对儿女;
二姐二姐夫,与他们的儿子中华来了;
大姐夫上午拖着腰间的透析药水袋来过,晚饭后没能过来,可他儿子华连俩口子来了;
三姐和三姐夫来了;
弟弟一家四口也来了,杨柳毅、杨柳彤两兄妹,分别走到父亲的病床前,一个一个去问候爷爷:爷爷,好些了么?
大舅舅的女婿,深夜也赶过来,特地看望我父亲。
我决定今晚留下来陪父亲。
医院较近,她不想回去得太早。我和二姐,把父亲扶起来,用四个枕头,靠着他的背。然后一起给父亲做按摩。
二姐给父亲捏肩揉背。
我坐在床边,在床沿加了一张凳子,把父亲那双脚,搂出来,安放在凳子上。
我抱着父亲的腿,轻轻地挤压、按摩。
我在心里抱怨自己,手法太呆板了,没什么技术。按了膝盖,按小腿,再按父亲的脚趾和脚板。
我好生拿捏着父亲的脚骨。我甚至荒唐地想,父亲这根脚骨,可能在今年过年的时候,永远不会拿在我手心了,它将会躺在棺椁里,埋在*土下。
我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惊出了冷汗。
我默默注视着父亲的脚,心里一直忍不住在流泪,在悲伤。
我睡的那张陪护床,就安放在父亲病床的左边。矮下来一大截。
我和父亲,一高一低,并头而睡。
我需要支起身来,才能看到父亲的脸。此时,父亲的脸,很安然地摆在两个重叠的枕头上面。
父亲已经取出了嘴里的假牙套。睡在那里,嘴巴显得明显地小了,而且陷进去很多,完全是幅老人的模样。
我时时惊醒着,又时不时地入睡。
这个病房的4个病人,外加3个陪护者,7个人,挤睡在一个不到12平米的病房里。
对面床位上的那位患者,也是个胰腺癌,住了三个多月,进来时一百多斤,现在只剩六七十斤。守护他的老婆,长得有点胖,她执意要开空调,而且开到了27度。
病房里就有点冷。
二姐和中华给我带来了两床薄被,他们怕我冷。他们来时,父亲已经睡着。显然,是医生使用的药物,在起作用。
这一夜,父亲睡得很安详。
我从地下的床面上,伸手进入父亲的被窝,我摸到了父亲的背,有点温度。
我轻轻抚摸着,心想,要是父亲明年这个时候,还能让我摸着,那该多好啊!
我心里又是这种可怕的念想。
凌晨3点58分,我支起身,伸着头,伏在父亲耳边问:爹,你想不想屙尿?
他说他想屙。
我立刻爬起来,跑到那边,扶起他。给他套上拖鞋,扶他进入厕所。
待父亲屙完尿、重新睡上后,我问他:今晚舒服吗?
他满意地说:舒服,不痛了。
但他又隐隐告诉我说:呷了这种药,身上就是有点痒。痒的地方,就是原来痛的那一带,是里面在痒。
我一听,心就紧了。
父亲所描述的,正是医生先前告诉我的,父亲未来的症状。
父亲还是感觉不到他病入膏肓、病入骨髓了。
父亲很快又安然入睡。
我躺在下面的陪床上,回忆起这两天来,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
想着想着,眼泪就像两条虫,顺着我的眼角,往下爬。
外面的天空,慢慢地现出了一丝白光。
(本篇写成于年9月17日。年10月25日夜,于长沙家中稍作修定。)
请看续文:《陪父日记》(第4天)
关于本纪实作品的几点声明:
1、本纪实随笔,写作于我父亲去世后的两个月里。当时,父亲在生病住院期间,国内还没出现新冠疫情。因而,我们七姊妹医院里,守护在父亲的身边,直到他离去。年年底,武汉疫情开始爆发,日记体文字,便成了众人的笑柄。我这个日记体系列性文字,写作于年9、10月间。父亲病重至离世期间,国内无疫情,这也是上天对我父亲的恩赐。
2、本纪实随笔,于年发表在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