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张瑾华通讯员郑秋明
鲁敏近影。
写作二十五年,《金色河流》是70后著名作家鲁敏的第九部长篇,也是目前最长的一部,之前,在中国文坛很有影响力的小说《奔月》和《六人晚餐》都是20万字不到。
9月4日,著名作家、江苏省作协副主席鲁敏携新作《金色河流》做客钱报读书会,在西湖边宝石山腰纯真年代书吧,与当代创业者,诗人、浙江工商大学教授,曾任吉利汽车集团副总裁的王自亮,雷雨资本创始人、70后企业家蔡玮,谈谈《金色河流》中物质与财富的洪流滚滚,聊一聊流金岁月中赶路人的步履不停。
江南的台风天,初秋的雨飘洒在西湖上,风摇动窗外的山林,时徐时疾。改革开放至今激荡的四十年间,时代奔流,沧海桑田,一代创业者们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了大历史格局中的个人奋斗史。作品书写了下海经商、特区成立、市场大潮、企业慈善、结对扶贫、昆曲再生等时代关键词,这些奋斗者们的心路历程,他们的面目,激情、勇敢,罪罚,爱恨与时代共融的故事。
故事开篇:“二十余年前,穆有衡辜负了亡友何吉祥的信任,以其身家托付为“第一桶金”发家致富,成为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但未能实现的亡友之托一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灵*。而老儿子穆沧、次子王桑,以及干女儿河山,也是他割舍不掉的恩亲与牵挂。
转折与突变来自一份遗嘱的制定与公布。一度叱咤风云的商界传奇穆有衡,终至人生暮年,不仅无奈退出了既有商圈,而且中风瘫痪,饱受疾病的折磨。于此之际,面对“无后却有钱”的困境,同时也是为了解决自我内心的罪罚纠缠,这个精明了一辈子的商人,想出了人生中的最后一个高明之“法”,制定一份看起来笨拙却又与三个儿女彼此相关的遗嘱……
情节如何继续发展下去?“似乎你写的是一个作家积蓄了半生的力气,半生的观察,对现在当下财富横流,欲望滚滚的社会的一个总结书?”
谈起创作的初衷,鲁敏戏称《金色河流》主人公穆有衡(有总)是个来到人生晚年,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有钱小老头。“人生总归想要处置一下身后事,想要处理和两个孩子,以及有微妙关系的干女儿等的关系,本来想以一个理性方式的遗嘱处理身后事,没料到阴差阳错间财富流向了另一个没想到的去向,表面上看是这样偏通俗的故事。”
“但是这个书其实除了表面故事,我想写的是改革开放初代创业者给我们的物质长河到底带来了什么。三四十年来,我们每个人都感受到这个国家灿烂丰富的物质,五光十色的进步,高铁、游戏、娱乐发达等等,都跟各行各业的推动有关,作为一个文人,一个物质的享受者,我感受到物质的巨大进步,所以我发自内心想写这样一种创造者。”
“另外第三层意思就是永恒的生命主题。不管怎么样的物质与财富积累,最终都是会要面对一个精神上的自我安放和解释,人之将去去其言也真,其言也善,书中有很多自我的自省、探讨、追究,复杂的心理活动,以及一个将要离开的人对自身财富和价值交代的过程。”
从下午到傍晚,这一场跨界交流,酣畅淋漓。读书会的尾声,鲁敏说,《金色河流》是献给物质创造者及其所创造的,她认为,对最近这三四十年的时代进步与生活变迁而言,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一个跟物质创造有关系的人,遂拿起笔来塑造了“有总”穆有衡。
鲁敏称自己是一个慢熟的作家。“到了这一本,觉得我在技术上、手法上、叙事策略上,是过去所有积累和准备的一个集中呈现。同时,我很高兴我书写了“有总”这个人,我认为,在前面这三四十年,一位像他这样的平民式的草根式的物质创造者,正是最具典型性与代表性的时代面孔。作为一个职业化的虚构者,我的叙事技术到了最好的时候,而这时,我又找了一个最好的主人公,这两个一碰齐,我是满意我这本《金色河流》的,我为自己终于抵达了这条河流,感到骄傲。”
“浑浊潜流,跌宕转弯的,时代可见他,他也可见时代。最后有总的一年十个月的周期里面,对奔流的一生有自我的收束,自我的理解,从他身上,可以看见一个人怎么呼应他所处的时代,他所创造的物质,他留给子孙留给世界了什么。”这部书像河流一样流到了浙江,流到了杭州之后,鲁敏对着从鲁迅所办《奔流》杂志封面字体中设计出的“金色河流”四个大字,做再一次的打量。
鲁敏在钱报读书会现场。
以史诗笔法写反英雄史诗
描摹镀金时代的草根人物
“你可以看到她写时代的时候就是写人,写人的时候必体现时代。”
诗人、浙江工商大学教授王自亮曾任吉利集团副总裁,作为四十年来中国民营企业行进过程中,长三角热土上一直以来的一位观察者、参与者、见证者,他亲历大大小小的老板们都去深圳闯荡,江浙也掀起创业风潮,财富从源头汇聚向着时代奔流:“百年不遇千年一遇的时代,从经受重重艰难身上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一代创业者开创了风气,到第二代如鲁冠球、宗庆后、李书福等,对这部《金色河流》里所描述的创业者,我很熟悉。”“所以从这部小说中,我看到它既有个人社会的广阔性,又有奋斗史的深度,这两个丁字交叉,构成了《金色河流》可贵的品质。
“从我对当代创业者认知和熟悉程度来讲,从复杂人性,多样欲求,创业动力,精神源泉,心理意识,社会关系处理到认知能力,企业起落对他们的煎熬,生存方式,还有各种不时迸发的奋斗灵感,四十年来社会结构变动,人事分裂等等,这本书都是吻合的。可以说真是一部小型企业成长史的百科全书。”
王自亮称“金色河流”中呈现的时代为中国的镀金时代,“鲁敏这部作品,展开了史诗式的全景式的描绘。《金色河流》不是英雄史诗而是反英雄史诗,所谓反英雄就是镀金时代各色人等,也包括小人物,草根出身的。比如吉利汽车,人们不可想象一个农民造车,天方夜谭啊,为什么能成功,道理很简单,李书福包括《金色河流》里主人公穆有衡有总这些人,他们就是行动派,知行合一,对这个社会有更深的认识,对社会复杂的部分有更强的消化吸收接受能力,碰到问题不会往后退,李书福这个人有点像小说中的有总,知其不可而为之,明明做不到偏偏做,还做成了。企业家肯定有过人之处。“讲一个细节,是我在吉利企业当副总时,董事长对于吃饭穿衣很简朴,苦出身过来的,下边人点点菜点多了要挨批的,但当时汶川地震第一天、第二天都分别捐了一千万,他就说是应该做的,财富就是要回馈给社会。所以这代企业家的很多共性,鲁敏都写到了。”
如何理解创业者的“第一桶金”
“有钱人群体”是否需要为他们正名
“作为一个社会调查者,写作者,鲁敏为这本书准备了几十年。从很早开始就剪报,留意收集企业家的故事,有总和他的这样一个家庭,很多企业家浓缩成了这么一个典型人物,一个真实企业家,关于富人群体,我们需要为他们正名吗?怎样才算是还给他们一个真实的形象?”主持人提问。
“当代社会对有钱人的定义充满了莫名其妙的藐视,当然也向往羡慕,更是有一种傲慢和偏见。其实我接触的创业者都是真正的勤劳勇敢,东方美德在创业者身上体现得非常典型,他们遭受屈辱误解艰难的历程,同行竞争的环境,过程往往非常人所能也。但是我们往往对有钱人有种思维定式,在道德上藐视他们,说他们只不过有钱别的啥都没有。但如果了解初代创业者,就能了解到正是他们在筚路蓝缕、泥沙俱中参与了我们四十年经济发展的道路。他们有灵*有心有渴望有痛苦,经历了非常艰难的过程,我希望能够像尊重每个行业一样尊重商人这个群体。”鲁敏对创作初衷进一步深入谈。
雷雨资本创始人、70后企业家蔡玮从杭大到北大,从浙江出发又回到浙江,22岁时在大学开始创业,从做企业起家,当过职业经理人,后深耕投资领域,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三代企业家,他长期身处商业的金色河流,结合自身体会他谈起关键词“艰难”:“鲁敏以70后写出50后了解亲历的故事,了不起。如书中的有总就是第一代企业家,上世纪90年代营商环境还是非常艰难的,所以第一代企业家的生财之道看起来会有点梦幻,也缺乏安全感,但现在的营商环境已天壤之别,处处以服务创业为中心了。如果说以前是埃及沙漠,现在就是苏州园林式的环境,一代代人推动,万众创业的影响,真正做事情、赚体面钱的时代到来了。”
“结合书里有总两个决定,可以理解他在人生不同阶段对价值的确立。第一个是到深圳处理好兄弟的身后事,但跑去一看创业气氛很好,就想把兄弟的钱流动起来成为自己‘第一桶金’。当然我们会觉得道德上他有瑕疵,是时代风气感召,他做了逾越的选择。也正因为此,这导致他终身有一种罪与罚的心态,这也是我们可以来探讨这代企业家早期奋斗史当中泥沙俱下的部分。”鲁敏说。
“第二个决定就是遗嘱,他本想通过三个孩子让金钱再次在家族中流动起来,但三个孩子长子阿斯伯格症患者,二子是从小到大的价值感就被父亲金钱阴影笼罩,所以绝对不愿接班。干女儿则是另一个残酷的成长故事,所以有总悬在半空……在人类文明进化中,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应当回馈社会惠及更多人群,这是非常现代性的财富思维,第一代创业者很难自发有这种思维,他们想的肯定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所以书中通过突发奇想的遗嘱,从不自觉到自觉,从阴差阳错到乐见其成,使得他的财富通过基金会的方式反哺社会。在真实的生活中,其实我们企业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比如你到下面县城里会看到一个图书馆,就是某个企业家捐赠的,到了一个村子,村口挂一个金榜题名,写着二本以上就会获得助学金等等。民间财富拥有者已经有了向善的馈赠之心,有了财富向社会流淌的意识。”
王自亮则认为:“企业财富继承扩大问题,生死存亡问题,其实构成企业家内心最痛苦纠结的一面,每个人都有解决方式,有总这个解决方式有很多神来之笔,别看他是小企业家可是有大智慧。”
一个自闭症患者一个孤儿,
他们身上是否寄托了某种理想
鲁敏作为七零后作家,抓住生死,财富,还有血缘三个关键词展开了《金色河流》。对于企业家“有总”来说,血缘是广义的亲属家族关系,还关联着继承人的问题,《金色河流》通过几个关键点,把人物置身于生死存亡的关键点,于是财富,阴谋与爱情,血缘都粉墨登场,所以我们可以看清书中所有人的内心世界。
王自亮认为,书中五六个主要人物,特别是傻瓜儿子,写得太好了。
“这个人有阿斯伯格症,通俗讲就是孤独症自闭症的一种。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讲疾病的隐喻,健全人对疾病会产生联想思考反照自身,人们都对穆沧有发自肺腑的好感,因为常人都求多、求变化、求成功、求复杂,穆沧反而是固定的安静的像河里的鹅卵石一样的人物,对人有抚慰作用,所以大家都特别喜欢他。他对我们当代人的欲求其实是一个观照。”鲁敏说。
另一个重要人物是河山。河山,小说中有总捐助的对象,又像养女,其实就是当年被有总挪用了那笔财富的已故的老战友女儿,这也是一个在当代文学史里面可以立起来的新颖人物。
鲁敏透露,她在创作此书也很看重河山这个人物,甚至可以说,在三个孩子身上,只有她,可能成为将来的,新的时空里的再一个“有总”。
从前在小说里很少读到这一类被捐助人物,很真实很特别,河山有没有原型呢?
鲁敏说:“我以前采访接触了一些孤儿,跟他们聊天,作为被捐助者,他们的心理感受是很复杂的,他们说我们吃的饭叫爱心午餐,被子上绣的是谁谁捐赠的字,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都被慈善包围,所以长大后就会有一种补偿心理,就是只要一有机会也想去赠予别人。所以有总就很敏锐地发现,河山创业总是创不成,因为她总有一种我有十块钱马上送人五块钱的奇怪心理。但有总认为她恰恰适合做基金会,作为一个不幸的人,你浑身都疼过,所以知道别人哪儿疼。”鲁敏讲述如何塑造河山这个人物。
“我一直找不到叙述她的口气,后来坐火车时,穿过一个很深的隧道,漆黑中对着镜子看自己,忽然给河山找到了一个第二人称视角,对着镜子诉说往事渴望和梦想,很适合河山。从小到大她都是个很孤独的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她的所想所思,痛苦,和金钱微妙紧张的关系,和兄弟交往过程,都找到一个释放,很高兴我找到了这一个视角。”
“我做投资十八年,从年开始每年要见数百个大小企业家,他们可能已经讲出了一万个财富故事,我看你这个书的情节,哎我以前还没碰到过?河山这个女生给我印象很深。这个女生并没有通常的商业常识,但又是有现代爱情观婚姻观的人,跟有总之间跳跃也这么大,这个人物鲁敏的描述手法有点超成熟,非常意识流的感觉。”蔡玮说。
在钱报读书会活动前,本报记者关于这部小说还与鲁敏进行了对话。
以下是对话部分——
钱江晚报:“有总”这个人物名字有意味,中间是个“有”字,我们人人都想“有”,当然指有那些好的,人人都在追求的东西,比如物质,金钱,爱情,荣誉等等,书中提到,“要一个个地问,假如有钱了想做什么”,“有”是否是我们每个人一生的关键词?
鲁敏:你这个角度很有意思,起码肯定是比较喜闻乐见的一个关键词,并且也暗合了物质倾向或者说消费浪潮的某种实用主义哲学。我们确实很容易对占有、并且多多占有,存在着渴求和喜欢的向往。就像大家一跑到超市,看到满满当当排满一整面墙的商品,就会有种自然而然的生理性兴奋,商业上的营销学其实是最善于捕捉和利用这种普遍心理与人性的,它知道人人都喜欢、在意和追求“有”。
从书里“有总”这个主人公来说,他对于财富创造与物质占有的表现是更为执着、热忱乃至充满激情的,尤其在他的大半个前半生,许多曲折,许多故事,也有许多事故。但我们这本书是从他快要离开人世的最后两年开始的,所以也可以说,这本书是从回望回忆的角度在探讨“有”,尤其是在“有”了之后,他如何来面对即将到来的“无”、“消失”与“离开”。
钱江晚报:长三角改开40年来,是前沿,一大批民营企业家成长壮大,我把有总的发迹史看成是这一大批中的一个代表人物,而且他搞的是实业,在进入互联网时代,资本时代后,有没有觉得有总作为企业家也有点跟不上时代了,但你仍然以一个实业家的一生来托起《金色河流》,而没有选取更刺激,更吸眼球的比如资本大鳄,互联网红人等作为男一号?
鲁敏:我在构思起初,就是想写初代的这批创业者,当时的整体产业格局、创业模式、市场供需、草根体量就决定了他们要从水泥啊、汽修汽配、物流、电子配件啊等等这些而今看起来有点笨重的、吃力气的行业开始,虽然不时髦,不刺激,但确实是创一代的特征。这也导致他们与后来的创业者,也及儿女一辈的价值观分歧,在行业方向上会有很大的差异,他们这一代人事实上对“空对空”的资本运作或“看不见的”互联网产业,对动不动就“风口”啊“上市”啊什么的,看法很保守,甚至是心存疑窦和排异的,“有总”就很不耐烦、不屑于谢老师总跟他推荐“IT”业的新生事物。他们喜欢眼见为实、结结实实的事物,这种“古旧”风,我觉得正是三四年创业长河中的必要的基础阶段。
钱江晚报:我们浙江可以说有总“遍地开花”,上亿资产的“平民企业家”我就知道不少,我在想,他们个个都是“有总”,有所成就,有所抱憾,或许还有所追悔,这些人的家族内部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故事,坊间也多有他们家族内部的传说,群众也爱议论这些人的家事,议论起来就“活色生香”,所以“有总”这个人物完全是立起来了,选择在于是虚构,还是非虚构,你刻画“有总”的时候,是否更着眼于这一代从草根打拼的企业家身上的一些共性,包括他们的激扬的一面和局限的一面?
鲁敏:是的,所以我也特别期待着要到杭州来与这里的创业者来聊聊这本书,听听他们对这本书的看法。事实上,不论长三角,还是珠三角,像“有总”这样白手起来、甚至最早的起步是下岗者,而今成为创业者成为人们口中所说的“有钱老头”的人,体量很大,他们一步步的从小到大、从弱到强,慢慢成长为草根型、平民型的家族企业或小型集团,遍布各行各业,我一直认为,他们是改革开放以来,参与整个经济发展的最大金字塔,最基本的盘面构成,他们在为自己和家族创造财富的同时,实际上也在无意识和不自觉中带动了整个社会经济与商业文明的阔步向前,作为跟他们处于同一个时代,作为享受着当下各种高效与物质便利的一分子,我是真心地想尊重并推举他们这一代人的贡献,他们身上也确实会有着“白猫”与“黑猫”两个面相,会有早期的局限性,会有对边际的触碰与尝试,会有混浊与暗流的部分,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合理乃至必然会伴生伴随的发生,是事物发展在初期探索的一种规律。
钱江晚报:还有一点我想跟你探讨,有总的两个孩子,作为“富二代”的典型性如何?比如大儿子穆沧的命运和处境是否过于不普通了?他的存在似乎是为了让有总告别人世之际有更多牵挂?如果写一个心智更寻常的“富二代”长子,又会是怎样?
鲁敏:老大的这个残缺性人物的出现其实很简单,在八九十年代,这是生二胎的前提。这才会有次子王桑,心智寻常的“富二代”是体现在王桑身上的。而另一方面来说,一切的疾病都富有隐喻,穆沧这样的“大天使”般的特征,他对于“少、不变、去社交”的执着,其实对当代社会的社交焦虑、占有焦虑、变化焦虑,其实是一个特别有意味的参照体。
王桑这样“富二代”或者说“创二代”其实还是有一定代表性的。我读过这方面的田野调查资料,有一个统计数据,真正子承父业的,占到35%左右,像王桑这样心存叛逆的,或是另有志趣的,或是完全没有经商能力的,或者宁可另外入行做普通职员的,比重更大。这个需要专门来探讨。在小说里,我是写出作为儿子这一代,王桑也好,穆沧也好,在父辈财富的荫护甚至不切实际的过分期许下,他们如何摆脱,如何确立和寻找独立自我价值的这个过程。而这个过程中,其实也包括着对财富、对金钱、对物质创造、对父辈所走过的创业之路的重新认识与和解,尤其像王桑后来在昆曲复兴上用力甚多,他就会意识到,像艺术呀传统啊等这些“非物质”的部分,也都是需要建立在父辈或几代人的共同创造与奠基的。
钱江晚报:我觉得书中你把“有总”的暮气写得特别好,老年的逼近是那么淋漓尽致,令人胆寒,很残酷的是,人人都逃离不了老境将至,这是你第一次以一个老年人为主人翁吧?一个中年作家是如何去把握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的心境的?是看多了周边的生命案例,此类故事多以原型来归纳综合,还是更多是一种写作伦理和逻辑上的推导,就能写出有总内心的千百转?作家写已经经历过的年龄段的角色是否相对容易些,就好比一个中年演员忽然要去演老年戏,要演好老年戏最要紧的是什么?还有,我们说现在这个社会很多人都慕强,当然《金色河流》的第一主角是强者,大名鼎鼎的企业家,但同时他是一位老年人,现在的潮流,多数人都“慕青”,据说电视剧的女主角必须要25岁以下才有观众缘,你在浓墨重彩写“有总”时,有没有担心过“有总”的读者缘?
鲁敏:你捕捉得很准确,“暮气与老衰”确实是有总在这本书里的主要人生阶段,演戏的比喻很有意思,谢谢你喜欢我这次的“叙事表演”。也有一些稍微年长的读者留言表示肯定,惊讶于我写到了他们的某种缓慢的不足与外人道的痛惜与无奈。
其实“角色代入”应当是写作者的一个基本功,当然作家对于跟个人重合度高的领域或人物进行书写时,总是比较得心应手的,但时间长了,也会有过分熟稔的惰性或惯性。我很警惕这一点。
这次我选的这位有总,不论年龄、性别、职业身份、个体经历等,跟我都可以说是背道而弛,但这并不是我一定要如此的原因,我不会为了“挑战性”的叙事表演来硬拗这个陌生化的造型。最主要的是,我太想写这样一个人物,可能强烈的兴趣与动力也会更多地激发某种潜在的才能吧。当然,为了他的病症与生理状况,我会查一些“硬核”资料,一些常识性的病例,也听身边朋友讲到家中老人的种种,当然这些准备主要是提供一种自信,真正用到的细节并没有多少。但这帮助到我在写有总的“暮气”时,起码减少掉经验上的障碍,而把注意力集中到那种心潮澎湃的、随之沉浮的道别感上。我记得有好几段独白,包括他开始处置他一辈子拿下的那些证书啊、奖状啊、跟大人物的合影啊、媒体报道啊,我居然写得差点要为之动容了。
离散与死亡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终极,也是文学永远在书写的母题之一,所以这种代入,与其说是对人物心境的把握,莫如是一种对“人生晚景”的理解、价值申张与审美呈现。我没有太担心读者,我相信大家都明白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会有草木一生的生命常识,我觉得有总对于自己的离开的处置,乍一看有点庸俗和土气,想想他那一份像一个游戏跷跷板似的“遗嘱”吧,阴差阳错,弄拙成巧……可实际上,真是很美好的,乃至有点调皮和幽默。我相信年轻的读者也会喜欢这个有钱的小老头儿的,他最终领悟了人这一生与“有”、与“财富”关系的微妙真谛。
钱江晚报:这本书文学圈专家们公认的结构上有创新,被称为是鲁敏目前最复杂的小说,从形式上看《金色河流》是复杂的,因为有“红皮本子”,有谢老师这个既是局内人又是局外人的旁观者、纪录者,这样,穆家和读者之间,就有了一个第三者,这个第三者的立场和主观倾向性,会不会干扰读者对主舞台上的人物们的理解?我自己阅读的时候,感觉到有一种不时要调整“距离”的动态感,拉近一点,又拉远一点,当你开始沉浸式阅读的时候,间离出现了,近镜头变成了中镜头长镜头,或许这种间离感,正是你需要的?
鲁敏:小说的重点是“有总”及其儿女们,谢老师这个人物本来没有,是最后一个想到的,有了他之后,我觉得我获得了一个新的执笔者视角,并且可以创造出“拟真材料”与“伪装文本”的某种独特魅力,这样来“有总”在岁月洪流中的传记式素材,很有意味。而且正如你所说,这个执笔人的视角与立场,显然会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人物关系亲疏远近、随着文化消费情景变化而不断发生自我转向与覆盖。只要读者跨过这个最初的门槛,就会习惯这样的叙事,感知到其中的趣味。
书中出现的部分素材只是素材冰山的一角,大部分素材是隐藏着的,那是穆有衡急隐忽现的来路,也是他闪闪烁烁跟谢老师的透露,所以小说的开头一节是“红皮本子”,抛出整个素材的建构架势,但最后一节“橡皮”,借守灵夜之机,又对有总的人生素材进行了涂抹与覆盖,从而构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套环结构。
这不只为了是多角度的互补与投射,我更想表达的,是个人生命史的崎岖起伏,以及时代对人更多可能性的重塑与延展。
谢老师的出现,还有一些别的功用,比如,帮助我们从评判者的角度去看待有总,而不是仅仅听信他的“回忆录”那样单向度的一面之辞。同时,我们还可以通过谢老师这个前媒体人的角度去进行更具时代感和独立性的深层次思考。
钱江晚报:我们知道你为这本书准备了很多年了,远的是剪报、笔记,相当于给有总做档案,近的比如为了写做试管婴儿潜入到各种群,听女人们为了生育的苦经,你觉得作家为素材做足准备是否是写作中最关键的因素呢?
鲁敏:是的,对于你不够了解的领域,一些案头和田野是可以帮助到你的,这次我还查阅了两种版本的四十年大事记,采访了很多人,包括为了写穆沧这个角色特意找了纪录片来看,也咨询了阿斯伯格综合征方面的专家。当然,也包括你刚才说的进入试管婴儿群、咨询妇科专家等,这样的功课是一个基本前提,大部分作家都会做,只要你有决心和耐力,总可以通过某种努力或者长时间的准备做好它,但到了后期你怎么把这些素材变成一个好的文学作品,我觉得这部分对我来说更重要,或者说是我更为着力、想要做好的一个难点和关键点。
鲁敏简介
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金色河流》《奔月》《六人晚餐》《梦境收割者》《荷尔蒙夜谈》等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原创奖、“年度青年作家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under40」等。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荷兰、俄、英、西班牙、匈牙利、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泰文等。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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