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啦啦的午后三点,老新村里的“混堂”迎来了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刻点着烟立在大堂等待入场的男人们渐渐聚集大厅里伙计一次又一次地把热毛巾糊在卧榻上眯了一下午的男人的胖肚皮上暗示男人们,嘚嘚屁股,尽快“翻桌”
入冬的周六下午,约了阿东荡马路,阿东从惠龙新村路边一浴室闪出来,全套花里胡哨的棉睡衣,一段颈根赤塌瓜拉地露在外面,说不清是冷还是热。
“年纪不大,哪会泡新村里的‘混堂’?”
“这里厢有个师傅,我就认他的敲背功夫,十来年了……大浴场里没有。”
“你看老新村里的店换了一茬又一茬,‘混堂’总归在那不倒。他们靠新村里的男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续20年不间断的泡澡,生存到了今天。”
“这行当美团点评至今无法渗透,你搜不到几个,也没什么评价。但这些‘混堂’都开得好好的,而且数量远比你想象的多……”
楼上楼下两间混堂
和平相处二十年
Loc.石门路惠龙新村
你来我往,这倒让我对无锡老新村里的浴室动了点心思,到处走走探探,听到好几只故事。
帘子一掀雾气侵入镜片
泡混堂的仪式就正式开始了
Loc.稻香路水秀浴室
一
伙计甩来的毛巾——老浴室的“黑话”
“确认过眼神,伙计手一扬,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一块热烫适意的潮毛巾就落到你的胖肚皮上了,这时候你要回根香烟,恩个叫规矩,但不过,当伙计连续三次以上向你扔毛巾——嘿嘿,你要听得懂,你个屁股可以嘚嘚咧,人家在催你走人了。”
水秀浴室的老板点燃了第三支红双喜,呼一口,挂着眼袋的大眼睛闪着点促狭的光,讲着老浴室的那些“潜规则”
“你哩年轻人不懂,恩个叫‘混堂’,一到冷天就是旺季,这次疫情搞得伤的,停掉的都是旺季。”老板一脸无奈,“但是为了响应政府,肯定要配合。”
无锡人混堂的这个“混”可谓点出了去浴室洗澡的精髓——随意,享受,不正经地舒服。
“一般老客人都是两三点过来,早上都是水忒烫,除了那些喜欢洗头汤,贪图干净。”
这个喜好又要被那些喜欢“荤汤”的人嫌弃:
“凯头,不懂个荤汤的好处,泡泡人家泡过的洗澡水,吸收人家的精气神,有的皮肤病,你去泡人家的洗澡水,保证你好”
不可否认,“荤汤”是很多懂门道人的挚爱。
说起澡堂子里那些事情,国内外都要把那一池或者一缸洗澡水叫做“汤”。后来细想,洗澡时分,无论你王公贵族,公侯将相,一律扒皮去毛,那一锅热水把这花花白肉一泡,那一池水可不就是把你炖出精华的汤么?
人似乎也在洗澡的时候被“炖”出了本真。
对于常混堂的阿东来说,浴室就是个有趣的地方。
“浴资以前五毛,现在八块,价格不变,老浴室就是老浴室,还有其他小生活:敲背10块,扦脚15块,这种享受也是没谁了。”
00:15从业12年的扬州师傅磨刀霍霍
不放过任何一只脚趾头
Loc.石门路惠龙新村
比如这水秀浴室早在80年代,水秀新村建成之后不久就正式营业,当时属国营单位,90年代转民营。浴室有三个厅,二楼休闲,一楼普浴和大厅,普浴没有沙发,只有像通铺一样的木箱子,衣服脱了扔箱子里,洗完澡出来木箱上坐一会就穿衣服走人。大厅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因为便宜,九十年代也就5毛钱。
回到浴室前,脱完衣服,走到浴池间门口,自己拿一条湿毛巾。毛巾被放在木桶里。进去以后,蒸汽扑面。好不容易擦干镜片迷雾,才看清浴池的样貌。四四方方的浴池,一侧靠墙有一排莲蓬头,通常在浴池泡完后,再在莲蓬头冲洗。浴池边缘是由五六十厘米宽的瓷砖台面构成,一部分的台面空间,被擦背师傅占据。其他人各自占据一小块台面(只要看地上有没别人拖鞋。如果没有,恭喜你,这块地方就是你的了。)
“泡在水里久了,老坑软下来,难道不抠么?”
洁癖本癖的花花子坐不住了。
“搓老坑要么在边上没下水池就得搓,要么找搓背师傅搓完,进了水池,你好意思搓?”阿东丢了个卫生眼,“再说,好多浴室都有循环水,老浴客为啥是老浴客,都是瞅着你水干净,进去味道不难闻,每家浴室能维持下来都有自己的秘诀”
不过对于浴客来说,最闹心的莫过那一声“老板,水冷了!”,接着耳朵即将迎来远胜打雷声音的蒸汽管加热声音,这持续近30分钟的巨响,对于刚下池的浴客来说,可谓戳气。
走出浴室,回到茶馆室一样的大厅,洗完澡躺在卧榻上的浴客们,一支烟一点,甭管熟不熟,坦诚相见,聊得大声又欢乐,大到世界风云政治局势,小到小道八卦油盐酱醋。聊着聊着你会发现,隔着三排远处旮旯里的一个看似睡着的老头突然搭腔,噢哟,他都听着呢!大厅里此起彼伏的敲腿的节奏和睡的四仰八叉的大叔的呼噜声,让这一组组人马越聊越兴奋,这大厅就是一个信息的集散地。
做生意的人把客户带进“混堂”,感情交流
一通澡洗下来,生意竟也顺利地做成了
《无锡日报》.11
不像厂里浴室,这里都没有衣柜,全是一个个木箱子放在卧榻下面,两张塌中间就有一个茶几,茶几上有编号,茶几的内部,是有乾坤——茶几肚皮是空的,随身衣物往里塞就是了,对于棉衣外套么,往上看墙顶,对应茶几上的编号,每个编号两侧都有两个挂钩,一个给你挂衣服,一个挂裤子。进大厅,选定卧榻,然后叫一声“叉龙”,小二就会扛着一根巨长的竹竿“五叉头”,挑起你的裤子,往上挂。
以前没有衣柜
外套裤子沿墙挂满了一圈
挂在裤子皮带上的BP机一响
好了全场凌乱朝天望
究竟谁的在响?
图via
草长莺飞洗完澡出来,小二会递上热毛巾,给你擦干全身。用完的热毛巾,茶几上一放,小二会来收。你躺着休息的时候,小二会时不时的过来发热毛巾,准确来说应该是“扔”,小二隔着两排卧榻,大老远看你一眼,确认过眼神,然后就直接飞手一扔,毛巾准确抵达你的胖肚皮上。就是这么精准。这时候你应该做的是回敬一支烟,
“嘿,接着!”。
所以小二每发完一圈毛巾,总是大获丰收,两只耳朵上挂两根烟,手上两三支,衣服兜里又是两三支。
如果小二连续三次以上频繁朝你扔毛巾,你得能看懂,这不是对你关爱有加,而是——“外面排队了,你凯货货哩还躺着不走么”。就算你睡着了,或是装睡,毛巾还是会准时从远处“啪叽”糊你脸上。
毛巾单独有个消毒间,里面有消毒箱,热毛巾从这里拿出来,脏毛巾也在这里进行热水消毒。
如果躺饿了,有各种零食可以点,不过馄饨永远是最畅销。
“年年到处要泡元宝茶(两颗青橄榄泡茶),我们这里要配芦柑”惠龙新村老浴室的老板一脸豪迈,“芦柑都要去朝阳批新鲜的,人家过来,你送来的芦柑不好吃,还不如不送,面子挂不住哇……”
女人不懂男人为什么一泡一下午
男人不懂女人为什么洗澡完还得要做头发
Loc.稻香路水秀浴室隔壁理发室
二
那个阿姨光着身子问我这次语文考了几分——厂里洗澡的“坦荡”
“俄最不欢喜来厂里洗澡了,碰到熟悉的阿姨,尴尬到死,衣服还没穿好,就搭我说话,害得俄个眼睛否晓得往哪里看。”
花花子这种不上浴室洗澡的无锡女生,满脑子都是自己跟着纺织厂妈妈去厂里洗澡的事情。
对于八零后来说,一到入冬,洗澡就成了每周的一件重要“待办事件”。洗澡这件事对于无锡人有三类情况:一、家里搞定。二、厂里搞定。三、老虎灶或浴室搞定。
无锡作为一个轻工业发达的城市,厂区林立,特别是电子元器件厂和棉麻纺织厂特别多,人们的生活社区也似乎总是围绕着厂区不断增生,能洗澡的厂很多,只要有位置,也能进。就拿纺织厂来说,工人们都执行“四班三运转”制度,高温车间一个班下来,每个人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的,洗澡就是刚需。纺织厂的浴室里换班时间里总是人满为患,但是各大工厂不仅为员工提供洗澡地方,还给员工家属提供洗浴机会。毕竟在家洗澡,诸如此前所说,费水又容易感冒。
那一张张的家属洗浴卡,还颇具特色,大多由写得一手好字的员工填写,一张身份证大小的卡片塞在橘红色的塑料证件皮里,卡片上贴着家属照片,基本都是胖乎乎的小可爱,写着妈妈或爸爸的名字,写明了出生日期,比现在的身份证可爱多了。
“我属于不喜欢上妈妈厂里浴室洗澡那一派,因为气味和白花花的肉。”花花子嫌弃地撇撇嘴。
小女孩们第一次进浴室都会被整整齐齐一排弯头莲蓬头吸引,每个下面配一个白花花的肉体。劈里啪啦的水声和提高嗓门的聊天声混音,白茫茫的世界。
厂里女浴室里,经常有母女共浴,小女孩经常被派去占水龙头,或者小姊妹也会互相帮助。一进浴室,总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哭声,杀猪般的嚎叫,小女孩被摁在莲蓬头下洗头,孩子哭喊烫,老娘不放过地使劲拿热水给她冲。也有母慈女孝的,还一起玩头上的洗发水泡泡,用的洗发水都是蜂花的。那时候不兴潘婷飘柔那种小袋子的洗发水,太奢侈。天天洗澡的女工们都是在自己的柜子里放整瓶洗发水。
花花子义正词严地总结自己不喜欢厂里浴室的原因:
害羞。
脏乱。
纺织厂这类女工居多的工厂里
女浴室里的外间都是换衣间
四周一圈都是奶白色的铁皮柜子
一走进换衣间,到处能看到裸身的女人,最为尴尬的是平时穿得整整齐齐的阿姨突然一丝不挂,刚刚从浴室出来,还在奋力擦干净自己,这会最要命的是人家一边光着身一边问你这次小测验考了几分,弄得人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只能盯着阿姨的脸努力回应。
赤着脚踏在温暖的地砖上虽然还不错,眼前串来串去的身体,却着实让人觉得稀奇又不敢正眼看。对于尚小的女孩子来说,成年女性的样子大多数都是在厂里浴室里勾画出来的,似乎在浴室里的阿姨们更加坦诚,嗓门推到最高,谈着各种事情,从今天青菜涨到几角到孩子功课一塌糊涂,浴室似乎不仅仅是清洁身体的地方,更像是一个畅所欲言的地方,热气把人形模糊得很厉害,只能听声辩位,也不知道自己搭腔的是哪个人的话,哪个人又搭腔了自己的话,这么交流一通,上班受的气和疲倦被一洗而空,出来又是一个好女。
吱吱呜呜间,花花子坦诚自己不喜欢厂里浴室的原因是——被阿姨们随时蹲下就方便的行动吓到,外加各种特殊时期,让这个地面总是蜿蜒着可疑的颜色。长大后才知道,洗澡会尿尿大概是人类隐秘天性,此处省略三千字。外加出地面水孔,总有被头发,草纸堵住的情况,所以厂里浴室总让人敬谢不敏,宁可冻死也要在家洗澡。
“小时候家里没有淋浴,外婆就带我去丝织厂洗澡
门票只要一块两块
每次进去前,外婆就问:‘里面挤不挤?’
‘挤的’
然后她就带我去下一个厂接着问……”
Vol.17南长街Walker
小燕子三
浴帐里的咒语——“拍拍胸,拍拍背,好了,不烫了!”
“我只在家里洗澡,浴帐直接架在卧室里,洗完澡就钻被窝,一点都不冷!“
小可一点不买阿东和花花子的账,作为正宗无锡小囡,明明在家洗澡才是“真相”。
问问八零后的老无锡,基本大家都对那顶塑料浴账有印象。以前温室效应还没那么严重,西北风一起,温度挂不住地直接往下掉。到了周六中午后,煤球炉就没休息过,已经被煤球炉熏得周身黝黑的不锈钢水吊子,女人们把红红绿绿的塑料暖水瓶依次灌满,然后马不停蹄地烧最后一吊子。拥挤的卧室里,棕灰色的木头老浴盆已经准备好了,家家户户标配,端端正正的椭圆形,又大又平,塑料浴帐多为白色不透明,房间顶上有个挂钩就是为了挂浴帐准备的。待浴帐自上而下披挂下来,浴盆把浴帐的边角全部摁在身下,浴帐里那一方小天地就保温密封好了,浴帐只一侧双开,方便人钻进钻出。
最后一吊子水终于烧好,妈妈外婆奶奶们一定会揿住水吊子的盖子,让滚烫的热水痛痛快快自壶口倒出,哗啦啦的声响中看着白色往脸上扑,热水刚刚接触浴盆,木头的气味被滚水复苏,有着陈年的安逸,一个小塑料桶里接着冷水,蓝色塑料的水瓢,大家都需小心翼翼地往里舀水,不可急,冷水一多,登时温吞。
冬天下水必要经过几秒钟视死如归的挣扎,肉身与冷空气“亲密接触”需要勇气,但是冰冷的裸脚下热水,也是考验。还有一种情况叫做“你妈觉得不烫”,即使一脚下去已经烫到你左右开始跳大绳,你妈只会伸手一试,赏你一个白眼“不烫哇!”硬把你往水里摁。好不容易下半身适应了,最大的刺激即将来临——毛巾在浴盆里吸饱了热水,你得鼓足勇气,往你背后那么一扑,乖乖,差点没把你魂给烫出来。我小时候总纳闷,明明脚都适应了,到了后背就那么刺激,定定心数三秒钟,就适应。也有妈妈会哄孩子,先用手扑一点水在孩子的前胸后背,教小孩子念咒语“拍拍胸,拍拍背,好了,不烫了”,这咒语很管用,马上毛巾上背,就不觉得那么刺激了。
经过一番折腾,孩子们总算适应了水温,这会开始可以拿香皮皂来清洗了。小时那会感觉香皂的味道都很像,在力士还没有流行起来,用的都是大人的上海硫磺皂,虽然名字很火药味,但是味道却不难闻,再加上浴帐本身就带着以前洗澡自留气味,午后这段浴帐时光整体都呈现一种老奶奶味道——干净而嗜睡。但是水温往下掉的速度可让人没有多少闲情逸致慢慢泡,这时,刚刚准备好的红红绿绿的塑料热水瓶就开始发挥作用了,凉了就往里加半瓶,让水温始终保持微烫才是王道,但是这时候,基本你会被催!这一盆子水哪有你一个人用的道理,帐外已经针戳屁股——“快点撒,我脱到棉毛裤了”,下一个人等着下水。你又要面临天人交战,从温暖的洗澡水里站起来,绞干净毛巾把自己身上的水珠以最快速度擦干,不然冷风一吹,你懂的,一阵鸡皮肤,没商量。
出了浴帐,那个铺好的床已经等着你,只穿好棉毛衫棉毛裤,往旁边床上的被窝里一钻,才算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一家人洗完,那一盆灰蓝色飘着白色老坑的洗澡水也会被抬到门口的阴沟前,哗地一掺——浩浩荡荡流向黑暗深处。
四
老虎灶上的女权主义
“你哩一排小年轻,撒宁都没洗过老虎灶吧?老虎灶才是以前女人洗澡去的地方”老法师坐不住了,
面对大家一脸问号,老法师耐心地做科普:以前,也就是老虎灶还没有被取缔前,厂区洗澡还没兴起。女人洗澡就是一个大问题,全无锡在老发头里只有两家浴场提供女子洗浴,女人在外洗澡只有选择老虎灶。老虎灶是干嘛的?老虎灶用来烧热水,也是女人洗澡的地方。以前老虎灶都要排队,一家一个小小妞,被赶去占位子。女人们在家干活,急赶慢赶,急得那些排队的毛乌头直跺脚嚷嚷
“妈,快点,到俄了!”
老虎灶里一个大铁锅,比平时老发头的灶头炒菜锅可大。里面放个木头凳子,热水在锅里冒着热气,灶下需要经常添柴火,所以水一凉,里头就会传出女人扯那么一嗓子
“水硬了,添火”。
讲真,这种洗浴方式经常让人有种“被炖”的错觉,人被扒得精光,白花花一条,热水里一缩,锅下小火慢炖,还不时添加柴火,保不齐咬自己一口确认——这肉是熟了没?
但是老虎灶上洗澡的女人日子并不好过,因为洗澡的人太多,容易感染妇科病,让女人叫苦不迭,所以经济条件好一些的人家都慢慢转回家里或者厂里及浴室。
前面泡水后面小隔间淋浴
不巧碰上前面有母亲带着女儿洗澡
外头排队的女人们可能一等就是一个钟头
Loc.民主街老虎灶(已拆迁)
五
八卦四起的VVVIP包厢现代女人的伊甸园
随着时代变迁,无锡女人们也并不甘示弱,纷纷加入了“泡”享热潮中,瞧,各路SPA会所就是最好的证明。
女人洗澡跟男人混堂不一样,男人混堂讲究的是属于大老爷们的那份舒坦,牛皮吹到到国外。女人们更讲究那点“端着”的享受。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