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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外州客
01
年，我大学毕业后，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南方，来到X城，一座位于西部的大城市，离家足有千里之远。在这里，我人生地不熟，与故乡的音问几乎隔绝。
正当我小心翼翼熟悉着新城市的风土人情时，突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因为年轻，对陌生人没有太多防备，我没有多想便接听了电话。电话那头声音响起，开始简明扼要地向我自我介绍。原来是老家的旧识。那时候，我叫他勇哥。他说，他现在也在X城，得知我来了这里后，便从老家那里要到了我的联系方式。他和我寒暄了几句后，又说道，他在这里已经有些年头了，作为老乡，我如果哪天有空可以去找他。
挂掉电话，我在脑海中搜索着关于勇哥的记忆碎片，反复琢磨自己到底要不要去见他。毕竟我们已经多年未见了，更何况彼此的生活经历很不相同，见了大概也没有太多共同语言。但古语有云，人生三大幸，他乡遇故人即为其一。最终乡情观念让我战胜了心中的犹豫。我决定去找他。
一个周末，我拨通了他的电话，询问他是否有空。他回答得很干脆，说有。挂了电话之后，我收到他短信发给我的地址，让我坐车到那里后给他打电话。他给的地方和我的住处并不近，倒了三四趟公交车，我终于来到他告诉我的地址。
拨通他的电话后不久，我看到马路对面有人朝我挥手。他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俊朗秀气的脸庞，相比老家人普遍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的特点，他显得与众不同。如今在北方，他如果说自己是个北方人，可能不会有人怀疑。
接上头以后，我被他带到附近的一家湘菜馆，在一张靠窗的饭桌旁，相对坐定。点上几瓶啤酒、几个小菜，我们开始边吃边聊。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但主要是他在说，我在听。他很健谈，将他这些年在X城摸爬滚打的故事娓娓道来。大风大浪，大起大落，都是我不曾有过的经历。经历不同，让我意识到我们不是一类人。再加上那时他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出于明哲保身，我决定谨慎对待与他的交往。那次会面之后，我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不过他也不曾联系过我。天长日久后，自然而然就断了联络。从此，那次会面的经历和他说的那些故事，也被尘封在了记忆的深处。
最近几年，一个话题突然甚嚣尘上，是说在当今社会，一个普通人，要像二十年前那样，实现一夜暴富，已经几乎不可能。于是，我突然想起勇哥来。这个出身农家的青年，既没有家世，也没有学历，一度处于社会的底层。但他靠着过人的信念和敢打敢拼的勇气，曾积攒下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财富，距离富人阶层只剩一步之遥。哪知，机缘巧合，倒霉事接踵而至，让他一夜又回到了解放前。站在道德角度上，他在灰色行业搏上全部身家，显然有投机之嫌，最后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属咎由自取。
然而，当社会制度日趋完善，在社会粗放发展时期时常出现的阶层跃迁变得异常困难起来。勇哥或许正是这一社会转型时期的见证者。他后来虽然变得一无所有了，但并非一无所获，除了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外，还有一段不渝的爱情。对和我一样的普通人而言，这样的故事，超乎了我的认知能力。但仔细一想，又似曾相识，那应该是在香港电影里看到过。于是，这些在今后难以复制的故事，就更加充满戏剧化，让我感觉到有必要和大家分享一下。
02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湖南人曾起到过举足轻重的作用。当年的湘*以一省之兵，征伐遍布十八行省。如此壮举，古今未有。虽然时隔久远，省内对湘*依然有很高的认同度。特别是近年来，湖南人以湘*精神为蓝本，总结出“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湖湘精神，将湘*的高度又提升了一个台阶。那时候，我据此以为参加湘*是一个高大上且稳赚不赔的事。后来，我慢慢才明白，虽然湘*人才辈出，但投*实则是风险极大的行当。高风险才有高回报，如今人人认同，但在晚清这样的农业社会里，却超乎很多人的想象。湖南人在当时能有如此认识，与这里独特的地域文化紧密相关除了湖湘精神以外，勇武、敢于冒险也深深刻在湖南人的精神基因里。
这些特质在勇哥身上也有所体现。勇哥出生在一个曾经诞生过许多湘*将领的湘中小山村。家中有三兄弟，他排行老二。生在相对落后的农村，再加上家里孩子多，家里的条件可想而知。贫困的家庭不仅没有将他压垮，反而在地域文化的熏染下，养成了不屈的性格，勇武的精神。
他家兄弟姐妹多，他又与我年龄相仿，于是我和表弟去他家玩的次数不少。有时运气好，在他家会遇到他们兄弟比武。记得有一次，在他家屋后的晒谷坪，勇哥向他大哥发起挑战。刚一开始，勇哥就使出了大招。稍微助跑后，双腿腾空而起，向着大哥连环踢去。大哥年长几岁，临危不乱，猛一侧身，手掌顺势击向勇哥飞踢过来的腿上。勇哥一下失去了重心，身体重重摔向地面，膝盖撞在水泥地上。这下摔得很重，疼得勇哥抱腿在地上，来回翻滚好几次才缓过神来。过了好一会，他才坐了起来。虽然吃了大亏，但他压根没有急眼。反而与大家对刚才的战局做起了复盘，分析自己失败的原因。只见他说的眉飞色舞，慷慨激昂，显得有勇有谋。下山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他走路还一瘸一拐着。对他的顽强，心中暗暗惊叹。
后来，这样的比划又发生过几次。渐渐的，勇哥从落于下风，到旗鼓相当，再到胜他一筹。可以说，在那时候，湖南人常说的舍得死，霸得蛮，在勇哥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年前后，勇哥和我在同一所中学上初中，他上初三，我刚上初一。那时候，港台古惑仔电影非常火。受其影响，学校里不爱学习的孩子便模仿电影里的剧情来，成群结队，打架闹事。那时候，几乎每个班都有一个小团体。勇哥个子高大，爱好武术，他无心读书，被公推为他们班的带头大哥。但他显得与众不同之处是，虽然群来群往，但从未与其他班的人斗勇比狠，欺负弱小。后来，学校一些喜欢打打杀杀的混混，许多到街上当了二流子，有些甚至因触犯法律而锒铛入狱。勇哥毕业后没有深造，不过我并没有听说他到街上当混混的传闻。再后来，我初中毕业后继续求学，离家远了，便没再闻问他的音讯了。
03
因为勇哥的这通电话，我才知道他来了X城。作为南方人，他来到人生地不熟的X城发展需要勇气。而他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我心想他肯定有许多不平凡的故事。后来发现，确实如此。
见面之后，几句寒暄，他便将话题转向他这些年的经历。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他正从高处跌落，处在人生的低谷，心情非常压抑。和其他受了挫折的人一样，他急于找人倾诉心曲，而我刚好成了他的倾诉对象。因我初来乍到，他首先向我介绍起X城。“你知道么，几年以前，X城可以称得上全国最自由的城市！”我听完一愣，等着他进一步解释。原来，在我国，违法乱纪的事情，在任何地方都是禁止的。但是总存在一些游离于法律之外的灰色行业，对于这些事情，大城市往往更加宽容，成为滋生的土壤。而那时的X城，尤为宽容，因而成了他口中的自由之城。
勇哥当时涉足的是游戏厅行业。在X城，曾经合法开着许多游戏厅。这些游戏厅的游戏里，和我们小时候玩的老虎机几乎一样，只是筹码要大很多，有时一夜达到上万的输赢，几乎可以称之为*博，但是以游戏机做掩护，躲过了管控，因而属于灰色地带。
走进自由的城市，并不代表地上可以捡到*金，而是走进了一个人生的*场。也许有人会一夜暴富，但大部分人可能一无所获，甚至倾家荡产。在X城的游戏厅里，勇哥眼见许多和他一样心怀一夜暴富梦想的底层人，输光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无奈离开这座自由之城，回到自己贫穷的故乡。
“在这个行业这么多从业人群里，最后发家的，不过百中二三，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光靠运气几乎没有机会，关键的还是技术。”勇哥对我说。那几年，他几乎天天在琢磨那几台机器，只要有钱就来练技术，没钱了也要看几圈才肯离开。靠着这种狠劲，他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技术。玩水果的时候，想出什么水果，可以说十拿九稳。但即使是一成的失误率，对于一个渴望一夜暴富的*徒来说，依旧是致命的。因为孤注一掷，一丁点的失误都会让他的筹码瞬间归零。
有一天，不知是多少次输光了身上的最后一分钱，他突然对自己的前景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翻身的理想已经破灭，也许和他那些伙计一样，应该离开了。
临行之前，他想起之前在游戏厅认识的一位女服务员，两人关系不错，决定和她道别。简短几句之后，勇哥转身要走，却被女孩拉住了。勇哥回头看时，正看见女孩把一张银行卡往他的口袋里塞。眼睛死死盯着他。虽然她没有说话，但勇哥一眼就看懂了发生的事情。这位久经江湖的七尺男儿，那一刻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任由着眼泪在眼中打转。
卡里有女孩多年的积蓄，总计两万多元。在00年代，对普通劳动者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但她却愿意无偿奉献给一位萍水相逢的落魄青年，以挽留他不要远走，足见她用情之深。不得不说，感情方面的事情，往往超越了人的理性，也是这种非理性孕育了世间无数的美妙故事。在女孩子的善意之下，勇哥的野心又一次激发，他决心再次朝着他的暴富梦发起冲锋。
说来也巧，勇哥拿到这笔钱以后，运气也变得出奇的好了。竟然一连十几天都是赢钱。手头一下子攒下了几十万。这样一来勇哥虽然离一夜暴富还有些差距，至少在x城立足已经没有问题了。这样的事情，勇哥不知道幻想过多少回。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他如今这一切，女孩可以说功不可没，没有她的话，如今早已在老家回忆往事了。
女孩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从外表看，与勇哥有些差距。然而，对他这么一个久经江湖，阅人无数的人来说，早已明白，外表不过浮云而已，难得的是一颗真心。女孩心地善良，能够对他这么个落魄的外地人施以援手，这样的情义怎能够辜负呢?此外，女孩的出现，让他时来运转，咸鱼翻身，甚至看到了发家的希望。他觉得这个女孩是他的幸运星，于是他下定决心和她订终身。于是对勇哥来说，转运之时，又结下一桩善缘，可谓是双喜临门。
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勇哥在掘到第一桶金之后，时运似乎完全反转了，变得顺风顺水。他赢了点钱，从游戏厅这么多玩家里脱颖而出，让游戏厅经理也开始注意到他。经理见他人还算忠厚，技术也好，觉得可用，就让他帮忙游戏厅的日常管理，特别是监督其他玩家舞弊。而他自己想玩的话，则会对他适当地进行照顾。从此，勇哥有了一笔不菲的收入。日子越来越滋润。再后来，经理想要自立门户。出于对勇哥的欣赏，他邀请勇哥当他的合伙人。那时候游戏厅属于妥妥的暴利行业，面对这样的好事，勇哥没有拒绝，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一段时间后，在经理的细心筹划下，再加上勇哥的全力辅助，游戏厅很快便走上了正轨。勇哥一开始就知道游戏厅收益高，但还是没有想到这么赚钱，一年下来，勇哥可以分到小百万。这样几年下来，勇哥就攒下了两百多万。
时间来到年，对普通人来说，万已经可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所以，勇哥已经是一个妥妥的小土豪了。那时的他其实也觉得这种事毕竟不安稳，*策一卡就完蛋，他也想过收手。只是那时形势正好，这样的游戏厅X城不计其数，他觉得法不责众，暂时查不到他头上。他说，想着攒到万的时候再收手，按当时的情况，也就两三年的事情。他没想到的是，那时他已经处在了人生的巅峰，接下来，迎接他的将是生活的暴击……
04
那时，X城的房价不过两三千一平，手里拿着两百万，买几套房是一点问题没有。但他首先想起的是，家里的几间土房已经马上要塌了，父母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再加上想要衣锦还乡的思想作祟，他决心赶紧回家修个别墅，以光耀门第。规模不妨大点，材料也要用上好的。为了这个事，他先后往家里打了小百万，但还是不够，到装修完成时，还有十万没有付清。由此可见花费之巨。
房子快修好了，勇哥突然想起还有一件大事还没有做。那就是给女孩一个名分。她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了，吃了很多苦。现在终于有钱了，他想到回老家和她办婚礼。由于游戏厅的生意还需要打理，他一时抽不开身，就让老婆先回到老家。他自己则等到手头事情忙完以后，才开车赶回家。
一件好事，可没能想到的是，竟然半路又起了波折。勇哥开车经过长沙时稍作停留，遇到一个曾一起玩游戏的伙计，便想着和他喝喝酒叙叙旧。几杯酒下去，气氛刚刚起来，那伙计神秘地说，他认识一个凯子，也喜欢玩游戏，看他敢不敢玩几把，挣点小钱。也许过去太过于顺利，勇哥的警惕性降低，他没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其实这种玩法，民间称为“*拦路保”，一般人不敢参加。勇哥这次因为是熟人组局，才放松了警惕。游戏才一会，勇哥就输了好几万，他觉察到似乎有点不对劲，但因为熟人在场，便没再多想。哪知后面，他越输越大，以致输红了眼。一夜下来，就把身上带的三十多万现金都输了。这时他才幡然醒悟，自己可能被下了套。苦于没有证据，加上他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最终选择愿*服输。只能怀着郁闷的心情开车回了老家。
输光了办婚礼的钱，心情可谓郁闷至极，连办婚礼的心情都没有了。当然关键是手头没了钱。硬着头皮和老婆商量好以后，他取消了原来准备大办的婚礼，只请了些亲戚一起吃了个饭。完事之后，他也没有心情再在老家停留，没两天就带着妻子回了X城。想着好好经营游戏厅，把输的钱再赚回来。
时间到了年前后，国家对于灰色行业的态度发生了很大改变，管控力度大幅加大。那段时间，一些灰色行业被界定为违法行为受到集中治理。勇哥的游戏厅难脱涉*嫌疑，不久，X城的所有游戏厅几乎被关停，当然也包括勇哥那家。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将他一下击倒在地。游戏厅没了，之前的投资打了水漂不说，自己也失去了稳定收入，并且X城所有游戏厅都已经关停，他之前学的“技术”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处。可以说是山穷水尽。
一夜之前，勇哥还在做着暴富的迷梦，而现在一切都幻灭了，想想都难以接受。有的人受到生活的暴击，会想到屈服。但他这样的*徒却宁愿迎面硬扛。这样的人，倘若在战场上无疑会激发战斗精神，勇往无前。湘*之勇或与此有关。然而，战场上，赢了功成名就，战死后也是烈士。但是生活的*场上，输了却是一无所有了。
勇哥想起妻子手中还有几十万积蓄，决定拿来翻本。家里就剩这么点钱，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呢，妻子不愿意。但当她看到勇哥那双血红的眼睛时，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了，只得把钱拿了出来。拿到钱后，他首先想到的还是找个游戏厅玩几把。X城玩不了了，便去邻市找隐蔽还未查封的店子。可惜的是，今时不同往日，人心不定，运气也不再。没多久，钱没赢到不说，把本钱都搭了进去。
05
手头没钱了，勇哥终于消停了下来。然而精神上的苦闷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变得消沉起来，几乎足不出户，偶尔出去，也是买醉而归。还好他的妻子，这位与他相识于患难中的女人，当他人生得意时，宠辱不惊。如今他再次落魄，她不离不弃不说，甚至连半句怨言也没有。她白天在外面打些零工补贴家用，晚上回去了，对勇哥体贴有加。晚上睡觉的时候，甚至要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一觉醒来，就再也见不到他。
“按照港台电影的剧情，我或许应该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走了之后，不再回来。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英雄，况且人都是有感情的，我想好了，从此和她好好过日子。”他提了一杯酒，有些不好意思的接着说道，“像我这样的人，体力活是没办法再干了，但我会开车，可以当司机。你是大学生，认识的人多，你帮我打听一下，如果有哪个老板需要司机，劳烦帮我介绍一下。”说完，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连声说好。
这时，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结了账，转身离开。
也许那时，我的社会经验还不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各有各的道。比如工作这一事，那些轻松且体面的工作，似乎你也能做，但偏偏就是轮不到你。那些辛苦的体力活，倒是人人都可以做，但大部分在没有被生活重担压服之前，都是不愿意尝试的。一切都不容易，我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力为勇哥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觉得有负所托，便没再联系他了。后来，我离开了X城，于是几乎把勇哥完全忘了。
几年之后，我的生活渐渐稳定了下来。我有时翻看一些关于湘*的研究。相关数据让我触目惊心。晚清几十年，湖南一省征兵超过20万，最终功成名就者不过几千人，而战死伤病者居半，可见这是个妥妥的高风险行业。而那些功成名就的人，回乡后，大修庭院，广置田地，富甲一方。但他们不少人以奢靡享受为乐，大事铺张，家产败得很快。二代以内，家财散尽者不乏其人，三代以内后继无人者不计其数。一场繁华，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令人嗟叹。终究是得来太容易的财富，失去也快。所以要长久，还是要做难事。何为难事呢，修身，齐家，有益大众。我突然想起勇哥来。他的故事，与那些梦想升官发财的湘*将士有许多相似之处。
曾经沧海难为水，不知道勇哥是否放下了他的一夜暴富之梦呢?或许勇哥也和我一样，过上了稳定的普通生活吧？
注：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作者：外州客，湖南人。